第6章 狼狈的交汇·错愕的界碑

默写本被收走,像交出了一份屈辱的供状。时安挺直的脊背在孟祥温和的目光扫过她桌面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她没有退缩,目光依旧像淬了火的生铁,冰冷地钉在楚湘那看似完美的背影上,直到对方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避开了那道无形的锋芒。

下课铃终于响起,如同解开了无形的枷锁。楚湘几乎是立刻起身,像只骄傲的孔雀,被几个女生簇拥着,谈笑风生地离开了教室,自始至终没再看时安一眼。但那刻意挺直的脊背和略显急促的脚步,泄露了她刚才那一瞬间的不自在。

时安没动。身体里那股被愤怒点燃的火焰渐渐平息,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孤军奋战的冰冷。她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用力握拳而微微泛白、掌心还带着深深指甲印的手。

“喂,时安!”一个有些粗嘎的男声在斜前方响起。

时安抬眼。是张超。那个坐在楚湘斜后方、体育特长生,人高马大,平时在班上有点小霸道的男生。他此刻正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笔,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戏谑和轻蔑的表情。

“刚才默写……够硬气啊!”张超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还没走的几个同学听见,“自己编得挺像那么回事儿?比抄答案有骨气!哈哈!”他旁边的两个男生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在时安臃肿的身形和桌上那本崭新的数学书上来回扫视。

“不过嘛……”张超话锋一转,脸上的戏谑更深了,“就你这水平?连《劝学》都背成那样,后面数学物理那些玩意儿,你能整明白?别到时候连作业都抄不着,再编个天书出来,那可就更‘不拘小节’了!哈哈!”他刻意加重了“不拘小节”四个字,引得同伴又是一阵哄笑。

时安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张超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最脆弱的地方——成绩。前世,这就是她无法跨越的天堑之一。巨大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夹杂着被当众羞辱的愤怒。她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指甲再次陷入掌心软肉。她死死瞪着张超那张带着恶意的脸,喉咙发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驳?用什么反驳?用她刚刚默写出来的“鬼画符”吗?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赤裸裸的嘲讽逼得再次崩溃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插了进来:

“张超,你有完没完?自己物理考多少分心里没数?在这儿充什么大尾巴狼?”

说话的是坐在时安前排的一个女生,叫林晓。她身材微胖,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平时在班上沉默寡言,像个隐形人。此刻她正皱着眉头,头也没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

张超被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林晓,关你屁事!我跟时安说话呢!”

“吵到我背书了!”林晓猛地转过头,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里射出不耐烦的光,“要闹出去闹!烦死了!”她说完,也不管张超的反应,转回头,抓起一本物理书,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埋头看了起来。

张超被林晓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横”的架势弄得有点懵,加上林晓那句“物理考多少分”确实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体育特长生,文化课尤其是物理是短板),他悻悻地撇了撇嘴,低声骂了句“死胖子多管闲事”,到底没再继续挑衅,带着他那两个同伴起身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晓翻书的声音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

时安看着林晓微胖、穿着同样不合身校服的背影,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更多的酸涩。林晓……她是在帮她?还是真的只是嫌吵?那句“死胖子”,是骂张超,还是……连她一起?

她张了张嘴,想低声说一句“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最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一道划痕。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在这个班级里,她似乎只有两种存在方式:被楚湘们轻蔑地俯视,或者被张超们肆意地嘲讽。而林晓……更像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带着点棱角的背景板。

下午的物理课,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物理老师姓王,是个头顶微秃、脾气急躁的中年男人,外号“王秃头”。他尤其喜欢在课堂上随机点名提问,美其名曰“检验课堂效率”。而他的问题,往往刁钻且跳跃。

“时安!”王秃头的声音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沉闷的课堂上炸响,“你来说说,刚才我讲的这个匀变速直线运动的位移公式,推导过程中,为什么用平均速度乘以时间,而不是直接用末速度?”

时安像被电击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大脑一片空白!刚才王秃头讲得飞快,那些公式符号像天书一样在她眼前飞过,她努力想跟上,却只觉得头晕眼花,膝盖和腿根的酸痛还在隐隐作祟,让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位移公式?平均速度?末速度?她只觉得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思维短路!

她僵硬地站着,脸涨得通红,汗水瞬间从额头渗出。她能感觉到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有看热闹的,有同情的,也有像张超那样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楚湘微微侧着头,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怎么?没听讲?还是根本听不懂?”王秃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不满,他皱着眉头,手指不耐烦地敲着讲台,“这公式推导是基础中的基础!初中就该明白的道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你上课心思飞哪去了?”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时安臃肿的身形和通红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对“差生”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失望。

“我……我……”时安嘴唇哆嗦着,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听到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行了行了!坐下吧!浪费时间!”王秃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就这理解能力,后面更难的公式推导、力学分析我看你也够呛!自己课下多用点功!别拖班级后腿!”他不再看她,转身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下一个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

时安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坐回座位。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王秃头那句“拖班级后腿”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过心口那股被当众凌迟般的剧痛。

物理课本上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图示,此刻都扭曲变形,像一张张嘲讽的脸。她死死盯着书页,视线却一片模糊。

放学后,时安像逃离地狱一样冲出教室。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她的影子,沉重而扭曲。她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健身房——那个地方现在也带着龙浮云目光的阴影。她拖着疲惫酸软的身体,像一抹游魂,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附近的街道上晃荡。

路过一家飘着诱人食物香气的炸鸡店,金黄酥脆的炸鸡在明亮的橱窗里闪烁着罪恶的光芒。那熟悉的、能带来短暂麻痹和慰藉的油炸香气,如同魔鬼的诱惑,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瞬间勾起了胃里最原始的渴望。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停下来吧……吃一点……就一点点……太累了……太苦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脑海里闪过健身房镜子里那个庞大狼狈的自己,闪过龙浮云平静探究的眼神,闪过楚湘轻蔑的冷哼,闪过王秃头鄙夷的斥责,闪过张超嘲讽的嘴脸……所有的屈辱和挫败感,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眼前这份高热量的、能带来短暂快乐的食物的疯狂渴求!

饥饿感伴随着巨大的委屈汹涌而来,几乎要摧毁她最后一丝理智。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口袋里的钱包。

就在这时——

“安安!”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浓浓担忧和不满的中年女声在身后响起。

时安猛地僵住!伸向钱包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她像被施了定身咒,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转过身。

街对面,妈妈正站在那里,手里拎着刚买的菜,脸色铁青!她显然是刚从旁边的菜市场出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在时安身上,然后,又缓缓移向时安面前那家散发着罪恶香气的炸鸡店。

“妈……”时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放学不回家,跑这儿来干嘛?!”妈妈几步穿过马路,走到时安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我就说你这几天不对劲!放学就往外面跑!还一身汗臭味!你是不是……是不是又偷偷买这些垃圾食品吃了?!”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时安通红的脸颊和明显汗湿的校服领口,最后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鼓起的校服口袋上,仿佛已经看到了里面藏着的炸鸡包装袋。

“我没有!妈!我……”时安急切地想辩解,想说自己是在晨跑,想去健身房,但看着妈妈那愤怒、失望、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所有的解释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能说什么?说自己在减肥?在努力学习?可开学两天,她带回家的只有迟到、狼狈和一张默写“鬼画符”的卷子!

“没有?!你看看你这样子!”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人侧目。她指着时安汗湿通红的脸和紧绷的校服,“脸这么红!出这么多汗!不是偷吃东西心虚是什么?还学会撒谎了?!安安!妈妈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些东西不能吃!你看看你自己!都胖成什么样了!还管不住嘴!以后怎么办?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焦虑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妈!我真的没……”时安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巨大的委屈和无处倾诉的压抑瞬间爆发。为什么?为什么连妈妈都不相信她?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到她这身肉?

“够了!”妈妈厉声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时安痛呼出声,“跟我回家!以后放学立刻回家!再让我发现你往这种地方跑,零花钱一分都没有了!”她不由分说地拽着时安,像拽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朝着家的方向大步走去,根本不给时安任何解释的机会。

时安被妈妈拖着,踉踉跄跄地走着。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妈妈的斥责像冰冷的雨点,不断砸在她的心上:“……我跟你爸省吃俭用供你上学,是让你去丢人现眼的吗?开学第二天就迟到!老师都打电话问是不是家里有事了!你倒好,还有心思在外面晃荡!……成绩跟不上,还这么贪嘴!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我看啊,趁早别瞎折腾了,安安分分把高中混完,找个稳当工作,以后找个像孟老师那样踏实的人……”

孟老师……孟祥……

这三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时安摇摇欲坠的神经。

回到家,迎接她的是爸爸沉默却同样不赞同的目光。晚饭是清汤寡水的水煮青菜和一小块白水鸡胸肉。饭桌上,妈妈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爸爸偶尔叹口气,附和两句“听妈妈话”、“学生要以学习为重”、“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时安埋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毫无滋味的食物。每一口都如同嚼蜡,难以下咽。身体是疲惫的,精神是麻木的。健身房那张卡,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书包最底层。晨跑的路,被妈妈彻底堵死了。学习的路,被王秃头和张超们堵得严严实实。改变的路……似乎四面八方都是铜墙铁壁。

她像个被缴械的俘虏,被押解回名为“现实”的牢笼。

夜深人静。父母房间的灯早已熄灭。

时安蜷缩在狭小的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面是王秃头今天讲的内容,那些公式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嘲笑着她的无能。膝盖和腿根的酸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她白天所有的狼狈和徒劳。

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微微颤抖。

放弃吗?

像前世一样,接受父母的安排,接受孟祥,接受那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温顺而麻木的人生?

脑海里,再次闪过病床上龙浮云那句穿透灵魂的诘问:

“安安……你为什么不问我?”

还有……楚湘轻蔑的眼神,张超嘲讽的嘴脸,王秃头鄙夷的斥责,妈妈愤怒失望的拉扯……

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最后一丝倔强的火焰,在她冰冷的心底猛地蹿起!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认命?!

她猛地握紧了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笔尖重重地戳在草稿纸上,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轻响,留下一个深深的、几乎要划破纸页的墨点!

然后,她低下头,眼神凶狠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死死盯住练习册上那道最基础、却也最让她茫然的匀变速直线运动选择题。

题目像天书。选项像陷阱。

她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但她没有放下笔。

她开始笨拙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写题目。抄写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物理量符号。抄写每一个选项。

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动作缓慢,滞涩,像在泥泞中跋涉。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痛苦,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低头的火焰!

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不知道公式怎么用。不知道力是什么,速度怎么变。

她只知道,她不能停。

哪怕是在原地踏步,哪怕是在做最无用功的抄写,她也绝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温顺地、麻木地……放弃抵抗!

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歪歪扭扭、却无比用力的字迹。像一个笨拙的士兵,在绝望的战场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属于自己的、不屈的印记。

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艰难地划动,发出沙沙的、如同在砂纸上摩擦的声响。昏黄的台灯下,时安佝偻着背,巨大的身躯几乎要将小小的书桌淹没。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练习册上那道匀变速直线运动的选择题,像一座冰冷坚硬的堡垒。那些符号——v₀、v、a、t——如同陌生的异族文字,带着嘲弄的意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着题目,笔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笨拙。每一个字母都写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纸里,刻进自己混沌一片的脑子里。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公式像散落的拼图,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拼接的线索。大脑因为过度疲惫和持续的酸痛而嗡嗡作响,像一台过载的机器。膝盖和腿根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的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白天的狼狈和徒劳。

放弃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算了吧……何苦呢?你追不上的……妈妈说得对,别瞎折腾了……

就在这时,书桌角落,那本被她压在最底下的数学必修一课本,书页边缘微微翘起。她无意识地瞥了一眼,视线落在书脊上那个冰冷的数字——“必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