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一本海棠花,
祖辈流传唱万家,
唱得行船停住桨,
唱得犁田忘了耙,
洗衣忘了去河下。
男情女意海样深,
生离死别不成婚,
山歌一曲情凄切,
血泪编写两情人,
长悲短叹到如今。
——鄂东南长歌 《海棠花》
——
乾隆四十八年的天有些蒙蒙亮了。乾隆四十八年,也就是后来说的公元1784年。这年的初春,鸡啼三遍,远在京城几千里乡下的阮怀川醒来,这个不知乾隆皇帝何样相貌的年轻人知道,自己得赶紧起来了,要不然就赶不上船期。于是,他胡乱洗把脸,又在锣罐里摸出两只昨夜吃剩下的红薯,没敢惊动哥嫂,夹着包袱悄悄地出了门。阮怀川刚一跨过门槛,一脚踩空差点跌倒,他嘴里连连“呸呸”两声。站在大门口,看着对面烽火尖山上渐亮的天色,阮怀川想:难道今日出门不利?
阮怀川今日是要到汉阳去联系春茶销售的事。每年这个时候,阮怀川都要去汉阳,提前联系好茶叶销量再回来收购,然后再把茶叶打包用船顺水运到汉阳去销售。如果行情好的话,汉阳茶庄的余老板会预付一些收购资金,自己就不须四处借钱或者赊购茶叶。阮怀川做茶叶生意有几年了,每年做春秋两道,一年的生活用度就够了,还有些结余。阮怀川以前是跟嫂子的老伯当助手,学做茶叶生意,后来老伯过世,自己就顶了门户,还做这茶叶生意。
阮怀川想:难道是昨夜做坏了梦?
阮怀川昨夜做了一个桃花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桃园里遇到一个桃花样的漂亮女子。那女子风姿绰约,容貌美丽,比桃花还好看。那女子大方有度,并不扭扭捏捏,故作姿态。阮怀川走向前去,那女子叫一声哥的就倒在怀里了,柔情似水,风情万种……阮怀川半夜醒来,发觉自己跑了马,裤头湿了一片。
难道是这梦做坏了?阮怀川不再多想,走下坡,沿着溪边的小路向慈口砺的方向走去。阮怀川刚出大门时,他的那只大黄狗从门洞里钻出来,跑到他的面前摇着尾巴直打转儿,亲热得不得了。大黄狗跟着他一直走到石拱桥前,这时天有些亮了,看得清路,蜿蜒在山间的小路路面泛着青白色,像条青白布条。阮怀川对还想跟着走的大黄狗说:“大黄,回去,在屋里等我。”
叫大黄的那只狗很听话,就站在那里就不动了,嘴里“嗡嗡”地叫唤着,眼巴巴地望着阮怀川上桥下桥,渐行渐远,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阮怀川很感激大黄狗,要不是它作陪,从屋里到石拱桥那段路还真有些不敢走,特别是那个路边的乱坟岗,茅荻几人深,阴森森的,白天路过都寒毛直竖,如果晚上刮阴风,怪叫声一片,更是恐怖。前几年有人路过还看到过老虎,那老虎在茅荻林里跑,两边的茅荻林像排浪一样两边分,“唰唰”声像锯板。后来,别人说不是老虎是金钱豹。豹子也厉害,打铳人的猎狗见了金钱豹就软脚骨,吓得不敢向前,猎人只得放空枪吓跑豹子。别人都说老虎或者金钱豹都是在烽火尖山上,阮怀川想,烽火尖的人真大胆,也不知他们在深山老林是怎么过日子的?烽火尖他去过几次,他的表姐嫁在那里,平常不是有非去不可的事,没有几个人做伴,阮怀川是不敢上烽火尖的。阮怀川在心里祝愿大黄回去时千万不要碰上豹子。他的大黄狗对他很有感情,两个就像亲兄弟。
从阮怀川的家中通村栗树地去汉阳,唯一的捷径是走一溪到慈口砺,然后坐船到富池口,再转船逆江而上到汉阳。这条路阮怀川走过好几次,只要时间把握得住,路途不耽搁,明天就可到汉阳。
阮怀川走到一溪不远的紫荆岭村时,太阳有一丈高了。他一边走,一边啃着红薯,白粉直溢,口有些干了,自己走得急,忘了带茶筒。他想:昨夜那梦真做得坏,自己只有干受罪。于是想找个位置去溪边喝口冷水。他四处一看,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洗衣埠,就去那里喝水。
阮怀川几脚赶到洗衣埠,看见一女子正在那里洗衣。可能是阮怀川的脚步声惊动了那女子,那女子扭头看着阮怀川。这一看不打紧,却把阮怀川看呆了。阮怀川觉得这女子就是昨夜梦中的女子。梦中的桃花女就是这般穿着打扮,小碎花蓝布衫,大绿长裤,三寸金莲绣花鞋,凤眼,柳叶眉,樱桃口,一笑两酒窝。
阮怀川呆了,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人还在梦里。那女子见状,笑着问道:“阿哥,有事吗?”
阮怀川从梦中醒来,脸却红了,说话结结巴巴的。他说:“我……我,我……干死了,我想喝口水。”
那女子站起来,阮怀川看见女子好身材,苗条,曲线有形。那女子说:阿哥肯定起得早,赶了半天的路,只是这溪水喝不得,会凉了肚子的,对身体不好呢。
阮怀川恢复了常态,他笑着说:“能到阿姐屋里讨杯茶水当然最好啰。”
阮怀川会唱山歌,也会写七言五句的当地山歌。当时他脑子里立刻闪出一首讨茶的山歌来,想唱给女子听。那讨茶歌是这样唱的:
情哥打扮下南京,
行到门口问路程,
路途有个贤惠姐,
正在河下洗菜心,
两眼观看好人品。
行路之人细思量,
用个计策也无妨,
假装口干讨茶喝,
看姐贤良不贤良,
再来作个别主张。
……
那女子抿嘴一笑,说:“这早,屋里还没烧火呢。阿哥,把两个萝卜给你当茶吧。”
阮怀川没有时间和梦中女子说笑,要赶路,他接过两个白萝卜,一笑,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住。他回身对那女子作揖说道:“谢谢阿姐的萝卜,改日上门再谢。”
那女子又笑,说:“两个萝卜值什么,阿哥不必客气,以后过路再到屋里奉茶水。”
阮怀川急着要去赶船期,简单问了那女子叫什么、家住何处,随后就走了。阮怀川知道了,这女子姓乐,叫三姐,家住紫荆岭,门前有棵海棠花。
阮怀川咬一口红薯,又啃一口脆脆的萝卜,有滋有味地大步流星向慈口砺走去。阮怀川边走边想:这乐三姐要真是梦中的女子就好了。想到这,他很后悔,后悔自己急着赶路,也没问她详细的情况,青春几何?是否婚约?家有何人?如果合适,真想讨她做老婆。阮怀川感觉,这女子肯定比自己小,看她待人接物一定是个贤惠淑德之人。
阮怀川年龄十八,父母早逝,跟哥嫂一起生活。去年过年,他的嫂子笑着说今年要替他找媒婆讲一房老婆。当时阮怀川大脸红,一口拒绝。他自己有主张。要讨老婆,得自己去找,自己看中的,才合心意。媒婆那张嘴害死人,上下嘴唇一搭,什么龙配龙,凤配凤,瞎子算命“工格工”,生个老鼠会打洞。乱点鸳鸯谱,害人不偿命。
阮怀川想着乐三姐,吃的是萝卜,但心下像是喝了蜂蜜一样甜,两只大萝卜几下就吃完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阮怀川脚底生风,慈口砺一时刻就到了。
慈口砺在乾隆年间有些规模了,大几十户人家,有条像模像样的石板街,街两边都是做生意的店铺。阮怀川走到石板街中段,折身走进去码头的小巷,跑下几十个石板阶梯,到河边一看,只见河边空荡荡的没有了大船,只有一只小船和两只渔盆在河湾处放网打鱼。他问河边埠头在洗衣的大婶,大婶说大船刚走,你迟来了一步。阮怀川沿着河往下游看,河面一层白雾,早就没有了大船的身影。阮怀川知道,今日没有做头了,再也没有船去富池口了。阮怀川又说,往日总走得迟的,今日为何走得这么急呢?那大婶说:阿弟你不晓得,今日是峰火尖的阮财主包了船,说是去富池口接汉口的新亲,要赶早,船老大得了钱财,还有不走之理?
阮怀川一听更灰了心,今日就是再搭上便船到富池口也没有用了,汉口那条往返的船也可能赶不上。
阮怀川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唉声叹气,心里直骂乐三姐。他想:女人真是个鬼啊!要不是自己找乐三姐讨水喝,又跟她说了一阵话,自己怎么会误了船期呢?他想起羊山地区一句老话:女人是个鬼,扮了又后悔。
阮怀川在河边坐了一会儿,只好伤心叹气打马回府,明日再来。这个时候,尽管是早春,阳光也有些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