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七月初七,公元1555年】
【青州府涛雒盐场】
子时的潮水退去,盐田如镜。月光泼在涛雒盐田的卤池上,将千亩盐畦割裂成无数碎银。晒盐场的草棚下空空荡荡,只有夜风掠过时,草棚悬着的咸鱼干轻轻相撞,发出枯骨般的脆响。
盐场西北烽的墩台上孤灯亮起,值夜的盐丁李灶生正往油灯里添海松脂。这簇暗红色的火苗是五里内唯一的亮光,照得他腰间的“盐兵”木牌忽明忽暗。他拿起棕绳软梯,从墩台背面放下,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摇曳。
一个女子身着男装,右手提着绢灯,背着包袱,向墩台疾步走来。黑色油绸斗篷在夜风中翻飞,领口暗藏的铜纽扣紧锁至下颌,将她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她的云头鞋踩上这梯子,每踏一步都发出虫噬般的细响。踩上最后一阶时,海风吹得梯子突然一晃。她轻呼一声,身子向后仰去,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稳稳托住后腰。
“当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女子的心跳漏了半拍。那只手很快松开,退到半步之外,仿佛刚才那一触是错觉。
女子抚平裙摆,掀开斗篷帽,终于露出明媚的脸庞。是青州盐商家的小姐——张昭宁。
油灯昏暗之下,这位15岁的少女褪去一身夜行斗篷,露出一件靛蓝杭绸直裰——这是七叔公年轻时穿旧的,她从莒南祖宅找到的旧物。虽是男装还不太合身,却更衬托她的娇俏。雪白的肤色,沁着月色如玉般通透,眉梢微微上扬,没入鬓角阴影里。灯火在她眸子里碎成星子,眼尾一抹飞红——不是胭脂,许是赶路太急涨红了脸。匆忙挽起的男子发髻已经松散,一缕鬓发勾在唇边。她随手去拨,反倒让更多青丝垂落。
对面的李灶生看得呆了,不禁想起晒盐场晾晒的海藻,也是这样湿漉漉地缠人。这样的美对灶户出身,最底层的盐兵来讲实在太过于摄人心魄了。
她与灶生虽时常在盐场碰面,但今夜这乞巧月色,却让平日爽利的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今夜为何这般安静。”李灶生一边收起软梯,率先打破了沉默,“也不闻梆子响——平日盐课司的查夜队伍也该快提着灯笼过来了。”
昭宁这才回过神来,从怀中取出个桑皮纸包。月光下,她纤细的手指解开绳结,露出里面金黄油亮的巧果:“这是青州女眷乞巧必吃的点心,用蜂蜜和黍米做的。”她将纸包往灶生跟前递过去,“母亲特意差妙音从青州送来,那丫头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怕是睡得正香呢。“昭宁轻轻笑道,露出两个小梨窝,显得更加俏皮。
灶生的手在衣摆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那块精致的点心。少年灶丁捧着巧果,像捧着一块会化的雪。他小心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昭宁忽然凑近:“甜不甜?”
“...甜。”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甜,就把这些都带回去给小海吃,他才5岁,一定喜欢吃这些。荣哥儿、慧姐儿他们也爱吃。”昭宁把整个包袱都塞给灶生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惹得少年耳尖更红了。
“吴英是最古怪的,她说不爱过乞巧节,说这是女儿家的节日,她自己不也是女儿家吗?”昭宁噗嗤笑出声,“今年我只得跟琼莲一起在老宅打发时间,可说到‘巧’,她还不如我呢…”昭宁不住的絮絮叨叨。
远处传来盐角草在夜风中婆娑的声响,李灶生望向大海深处,突然开口:“听说...昭宁许了青州万家的公子?”
“你说万振林啊,他的父亲是我母亲的长兄,我母亲是庶出,那他也算得是我表兄吧。”昭宁答得漫不经心。
“这是门不错的亲事。”灶生低头搓着手,声音闷闷的。
“但我与他并不相熟,只是年节随母亲去舅舅家见过几面罢了。若不是父亲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大,万家也不会想促成这门亲事。”昭宁撇撇嘴,“他们不过是看中我家这些能换来白花花银子的盐引。”
“小姐,还是太任性了。”灶生回道。“听说,他还中了秀才。”
“这又如何?这门婚事,我爹并不曾应许,只是...我母亲一味极力促成。”昭宁心急解释,生怕眼前这个木楞的盐丁少年误会她的心思。
她正想说什么,却被灶生打断:“我们身份有别,是我配不上小姐。”
“什么身份有别!我是商人之女,原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你又何必自轻自贱?”昭宁气得眼眶发红。海风掠过墩台,吹得她鬓边碎发飞扬,阴影里灶生喉结滚动,却始终低头沉默不语。
“灶生,”昭宁仰起脸,月光在她眸中流转,“别叫我‘小姐’...我想听你唤我‘宁儿’。”
“宁儿…”李灶生嗓音哑得不像话,“你...今晚不该来。”
“待爹爹此番从辽东回来,我就跟他说,让他帮你脱了灶籍,把我嫁给你便是!”她说着,扯着灶生的衣领,顺势把脸埋在他宽大的肩头。
灶生只僵直着身体,一言不发。张昭宁踮起脚,鼻尖几乎蹭到他下巴:“我已及笈,可以为自己的事情做主了,我若不嫁给表哥,父亲也拿我没办法。我要是喜欢谁,就要和谁在一起。”她呼吸急促,温热的吐息拂过灶生的颈间,撩拨着这灶户少年的心。
昭宁轻轻闭上眼,越靠越近,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碎的影。她等着这个沉默的少年低头吻她。
海风卷着浪花的声音,远处似乎有渔歌飘来。昭宁能感觉到灶生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他的手臂僵硬地环住她的腰,却又在即将触碰时猛地退缩。
“灶生,还记得一年前的乞巧节吗?我们在青州街头相遇,你替我解围,还送来一对鱼鲞,偏偏是一对鱼鲞…可惜被我吃掉了。”昭宁轻声呢喃,“好像这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事儿。”她把脸贴得更紧,能听到灶生的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膛。
少年终于将她搂紧,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后颈。月光下,两个影子渐渐融为一体,远处海天交界处,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大明1555年的嘉靖时期,盐税是这个王朝最重要的税收来源,盐商掌握着大量的财富,但灶户——这些煮盐的人——却生活在最底层,几乎形同奴隶。盐商的女儿,灶户的少年,他们之间要逾越的不仅仅是财力的悬殊,世俗的眼光,更是大明朝廷“商灶不可通婚”的禁令。
不知过了多久,海风变得潮湿起来,东海开始涨潮了。
昭宁面色潮红,羞涩的依偎在灶生怀里,灶生无意识地摩挲着昭宁的手腕——那里被虾须镯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他的指腹粗糙,带着常年煮盐留下的茧子,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柔。
“你看,卤池边的盐角草开出了花,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紫色,多美。”昭宁望向盐田。
“嗯。”灶生轻轻的回应着她。突然,他目光一凝,望向深邃的海面。远处,微弱的灯火如鬼火般浮动,在漆黑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不好!”灶生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有倭船!”
昭宁心头一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海天交界处,点点灯火如萤火般闪烁,正缓缓逼近。她心存侥幸,声音微微发颤:“会不会是渔船?或者......”
“倭船,形类福船而尾益峻,通体玄色。”灶生声音低沉,迅速转身,一把掀开墩台上的火箭匣。
“嗖——”
第一道火信冲天而起,赤红的焰尾划破夜空,射高三十丈,在黑暗的天幕上炸开一朵刺目的火花。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火信接连升空!三道火信如血色流星,在夜空中连成一线,这是最紧急的倭警信号。
灶生死死盯着海面,声音紧绷:“此次倭船之众,约莫二十艘......”他喉结滚动,“他们竟敢如此大张旗鼓来犯!”
昭宁指尖发冷。她这些年虽听过倭寇猖獗,却从未亲眼见过。“我听爹爹说,这些倭寇多袭宁波等地,怎么这次会来我们青州。”
此刻,那黑压压的船影正破浪而来,“八幡大菩萨”的帆布在海风中翻腾,仿佛一群嗜血的鲨鱼,直扑海岸。
灶生粗糙宽大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里危险!待张洛墩的烽火台发出接力信号,我就带你回去找七叔公!你家有镖师,护卫,再怎样都比这里安全!”
说罢,他提起铜锣——
“铛——铛——铛——铛”
锣声撕开夜幕,如利刃般刺入寂静的夜空。远处,灶户家的灯火零星亮起,像是被惊醒的萤火虫,在黑暗中慌乱闪烁。
“铛——铛——铛——铛”
三长一短,这是倭警的讯号。灶生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敲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巡逻的弓兵呢?!”昭宁四下张望,心急如焚。可漆黑的夜色中,除了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动静。远处的墩台,也始终没有燃起接力的烽火。
灶生声音沙哑:“墩台夜防,每墩留火器手一人、巡卒一人......”他攥紧拳头,“火器装备常年不足,这些兵卒偷懒旷值也是常事。我只怕......”
话音未落,墩台四周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毒蛇爬过草丛般悄然逼近。
灶生猛地压低声音:“他们乘小早船先登了......我们被围了。”
他迅速转身,从墩台角落拖出十数个陶罐——这是卫所特制的火龙罐,罐体粗粝,内填硝石硫磺,罐口塞着浸透鱼油的麻绳。“若有倭人强攻,这火龙罐还能抵御一阵。”
“轰!”墩台之下传来接连巨响。“声若霹雳,应该是焙烙玉。他们果然要强攻!”
“灶生,我们该怎么办?”昭宁带着绝望的哭腔。
少年灶丁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听话,”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去引开他们,你从墩台内的石梯下去,打开铁门就往山后跑。”他顿了顿,“盐仓是倭寇必劫之地,那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昭宁死死抓住灶生。墩下又传来了投掷焙烙玉的霹雳声。
灶生顿了顿,他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宁儿......回家等我,等你爹回来,我就去提亲。”
“此话当真?”昭宁望着灶生的眼睛。
“当真。”灶生露出笑容,在火光中格外明亮。话音刚落,他转身将墩台里仅存的火罐点燃,掷向墩台下浪人装扮的倭寇。
三罐散开,几个浪人烧起来,火光与他们身上的阵羽织缠绕翻飞。“记住我说的。”灶生拿起腰刀,放下软梯,顺梯子纵身一跃。三四个浪人立刻围了上来,灶生抽出腰刀,刀在月光下划出森冷的弧光,一个照面就劈翻了冲在最前的倭寇。
昭宁强忍泪水,转身冲向石梯。火光已经吞噬了半个墩台,热浪灼得她脸颊生疼。她跌跌撞撞地冲下石阶,刚踏上山路,突然听见破空之声——
“嗖!”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擦过她的肩胛,“啊”昭宁痛呼一声,踉跄着跪倒在地。第二箭接踵而来,灶生腾空扑起,用身躯将昭宁严严实实护在身下。
“是八幡船!”远处传来灶户们的呐喊。老李头的吼声穿透夜空:“沸卤!快!”百八十个灶丁,在远处的盐田,有的操起盐耙,有的扛起盐袋筑起围墙。
灶生在昭宁身后紧紧团着她,温热的液体不断渗透衣衫——是血。她的泪水混着血迹,在衣料上晕开一片暗红。
“灶生!灶生!”她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破碎在呼啸的风里。
“张昭宁!”灶生突然开口,“能帮我一个忙吗?”他指向不远处的山坳,“夙沙娘娘庙后有条小路......还记得吧,我带你走过,去找王承宪......”
“要走一起走!”昭宁倔强地说道。
“你七叔公他们,你也不管了吗?只有找王大人带兵来,才能击退这些倭寇,他会保护你,保护大家。”
又是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擦着昭宁的发髻飞过。
昭宁怀抱着灶生,迟迟不肯走,鲜血从两人交握的指缝间渗出,分不清是谁的。灶生突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温柔:“记得你八岁落水那次吗?“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每天都在想......那个小姑娘......”
昭宁的眼泪夺眶而出。原来当年从卤池中将她托起的人,一直就在身边。
灶生用尽全身力气,最后却只得唇动了动,昭宁看清了他的口型——“走。”
她颤抖着手,猛地拽下灶生颈间那枚鱼骨项链。“你说要娶我,这鱼骨就是信物。等我!”转身冲进黑暗...
从涛雒到石臼所的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平日残破的盐神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望而生畏。昭宁望着神像,心里默念。“保佑他......保佑你的子民......”
此时的整个盐场已陷入火海。“金戈铁盘共潮声,灶丁原是戍边兵“,想不到此时冲在最前面,为整个青州百姓争取一点时间的,不是别人,而是平日里这些苦到尘埃里的灶户。
她倔强地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想灶生只是中了两箭,父亲说过,她的太祖当年去太原运送军粮,身中七箭犹能生还,他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当昭宁浑身是血地撞开石臼所大门时,值守的兵丁骇然变色。“倭寇......涛雒......”她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鱼骨,“求援......”
王承宪闻迅赶来,昭宁扑倒在他脚下,“王大人,倭寇来了,海上好多船,灶生他中箭了,快去救他。”最后的意识里,是纷乱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潮声伴随着王承宪的怒吼。
石臼所的主峰台亮起通天的火光,又串联起石臼南、石臼北两座烽火墩。铁甲铿锵声中,卫所士兵列队疾行。王承宪亲率轻骑直奔涛雒场。
昭宁是被窗外的铜钲声惊醒的。肩胛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钎钉进了她的骨头。她下意识去摸,指尖触到粗糙的麻布绷带,缠得很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脖颈上的伤口也被包扎过,纱布边缘渗出暗红的血渍,混合着青州白药散发的三七和麝香味。她试着动了动,立刻倒抽一口冷气——痛!
眼前这间房,一张榆木榻,一方案几,上面摆着的或许是些兵书,墙上挂着《海防舆图》,角落里还摆着半盆血水。这应该是王承宪的佥事廨。她慢慢的起身下床,脚传来阵阵刺痛。
赤脚走到卫所的辕门外,伤兵三三两两的互相搀扶着回来,伤兵横七竖八地瘫在校场,弥漫着血腥与汗臭,医士带着杂役和药童穿梭其中。
“周大人!”昭宁认出骑马归来的人是右所的千户周应奎,她拦住马头,喉头发紧,“倭寇可擒住了?灶户们……我七叔公他们……”
周应奎甲胄上还凝着黑红的血痂,闻言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沙哑的叹息:“你就是来报信的那个盐商之女?!”他望向苍天,又看向昭宁:“那帮倭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涛雒的灶户们,男丁被他们驱至海滩,倭刀斩杀,投尸于海”,迎击的百户张猛...竟然被他们铁钩穿锁骨,吊于船桅示众!”周应奎别过头,铁护腕磕在刀鞘上当啷一响,眼中露出灼热的怒火。他猛地转向亲兵:“那两个俘虏呢?老子要活剥了他们的皮!”
旁边的士卒低声道:“这帮畜生抢光了银钱货物,最蹊跷的是......”他偷瞥了眼昭宁惨白的脸色,声音渐低,“他们不仅烧了盐仓,还专门闯进盐课司,把账房里的盐引底册烧了个精光......”
“王大人呢?”昭宁急声追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无人应答。只有秋风卷着灰烬,在众人脚边打着旋。
(士兵的窃窃私语传来)
“绸缎庄子被抢了个精光,他家老板的女儿被这帮倭贼给掳走了。”
“这帮倭奴筹谋已久,少说五百人,借着大潮来去——”
“听说佥事大人早得了风声,前几日就上报增援却一直未得批复……”
“守墩那几个混账昨夜灌饱了黄汤,这会儿怕要在刑房褪层皮!”
“倭人那箭矢竟能射穿铁甲……“
“这次多亏了右所吴大人派兵出击。”
“灶户们被...那小海...绸缎庄,难道婉姐儿...还有七叔公、妙音、琼莲他们,如今母亲和祖母的安危也未可知。”昭宁踉跄后退半步,耳朵嗡嗡作响。士兵们见到那盐商家的小姐竟赤着脚朝卫所外奔去。突然,她撞上一堵染血的山文甲,护心镜凹陷处映出她扭曲的面容——
“带进去。”王承宪的声音比海风更冷。
厅堂内只剩下两人。
“王大人!”昭宁几乎跪在她面前。
“李灶生死了。”
手镯碰在地板的脆响中,这句话如钝刀剜进昭宁心口。王大人向前迈了两步,声音低沉而克制:“张家小姐,可还能听见我说话?”昭宁死死咬着嘴唇,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只从喉间挤出一声呜咽:“我要见灶生。”
王大人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昭宁心上:“李灶生,昨日已经死于倭寇箭下。”他顿了顿,看着昭宁瞬间惨白的脸色,继续道:“他护卫墩台有功,我会奏报朝廷为他请赏。”
昭宁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王大人——这个灶生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这个世上仅存的知晓灶生全部过往的人。积压的委屈与悲痛再也抑制不住,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泣。
王大人焦躁地在厅堂内来回踱步,靴底与青砖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时不时瞥向昭宁,见她仍沉浸在悲痛中,只得将她扶坐起,继续道:“我已告诉众人,你昨日是替父祭祀盐神娘娘,发现倭情来报。”他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灶生已死,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你与他夜会之事……再不能横生枝节了。”
昭宁攥紧鱼骨项链,指节发白:“他没有死!我爹说过,当年张氏先祖往太原运送军粮,也是凶险万分,身中七箭犹能生还——灶生岂会……”
“因为这次是盐铁箭!箭杆灌注了——”王佥事突然拍案,震翻了茶盏,但说到此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怀疑是'雷墨'。”
昭宁瞳孔骤缩:“雷墨?你是说……柳明远研制的雷墨?可是……”
王佥事背身按住刀柄,似是在思索什么:“这些你不必再问。我已派人通知你七叔公,他会来接你。”
昭宁抓住案角,依旧不依不饶地坚持:“我要见灶生……至少让我……”
王大人迟疑片刻,长叹落座,甲胄压得木椅吱呀作响,他回忆起往事:“应该是嘉靖二十四年吧,灶生初到卫所学堂,当时我也只有十岁,随父亲驻守在此。”
见昭宁神色稍缓,他继续说道:“灶生虽出身灶籍,却能在接受短短数日教习后便在沙盘上推演出所有倭寇登陆点——连我父亲都为之惊叹。”
昭宁的啜泣渐止,目光凝在王佥事染血的护腕上,继续听着他讲述灶生的过往,仿佛这样能让她暂时忘记灶生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王佥事声音低哑:“灶生的爹当年只身潜入倭船,救下5名被掳劫的妇孺,抗倭有功。我父亲特奏报朝廷予以嘉奖,除了免去部分盐课,就是特许他的儿子入卫所学堂,学成后能征为盐兵。”他顿了顿,“盐兵,这原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可对于灶户之子,已是莫大的恩典。”
“是啊,灶户之子。”王承宪长叹一声:“比常人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窗外海风骤急,掀动着案台上《武经七书》的残页。露出已经泛白的批注,那是两个少年一起治学习武,心怀家国的青涩时光。
“盐场劳作辛苦,卫所训练严苛,灶生无不勤勉,连我……都为之动容,竟萌生了助他脱离灶籍的念头。起初他不在意脱籍。直到……”王大人突然直视昭宁,“直到他说想要娶你。”
“那天,他来问我有没有办法脱离灶籍,我答应替他打听。后来我听说长芦盐场有一灶户,因抗倭有功,由当地卫所和盐课司联合奏报户部,户部上呈飞玄真君,真君御笔朱批脱了灶籍,入了民籍,从此就算良民了。”
无声的泪倏忽落下,昭宁此刻心如刀绞,想到自己平日贪玩任性,曾笑他木讷,嫌他不懂风月,却不知他暗中为她筹划至此——那个总在卤池边沉默的少年,竟把心事藏得这样深。自己对他的了解,还不如眼前这个王佥事。
“但此事要成,十万分之一…”说到此处,王佥事声音微微颤抖,满腹遗憾涌上心头,他终是失去了那个一起长大的挚友、伙伴,昭宁看到这个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佥事大人眼眶已经涨得通红,竟然流下了无声的泪水。
整理了片刻,他将话题转回到此次倭寇袭扰之上:“三日前,宁波港报倭情,我已奏报指挥使,增派夜哨,全员警戒,可却…”
昭宁突然站起:“是谁昨日要致我与灶生于死地?射箭的人和那群浪人不像是一伙的!”
王佥事凑近昭宁低语,近到昭宁能听见佥事的甲叶铮然作响:“是啊,这盐铁箭不是倭人射出的。”。
昭宁浑身战栗:“有内应!”
急促脚步声逼近。亲兵在门外喊道:“大人!门外有一妇人求见,她说是来找她家小姐的。”
王佥事俯身,铁手套捏住她肩膀:“记住——倭寇主力虽已乘船撤退,但还有不少四散在青州,你此时应该护好自己和你的家人,才算没有辜负他。”压低至气音,“灶生,我会派人好好安葬……。”
“大人”昭宁抹了抹早已风干的泪:“那就把灶生葬在夙沙娘娘庙吧,我想这是他的心愿。”
“小姐!”还未等王大人开口,门外中年仆妇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昭宁:“小姐,太老爷被那帮倭寇杀害了!妙音...也被他们掳走了。”
“什么!?”
“昨夜这群倭贼直冲到我们院儿里,到了账房就烧盐引,不知怎的他们进了太老爷的暗室,太老爷和他们撞了个正着,就这样被他们...”
“雷教头呢?你……”
昭宁的人生在这一刻彻底改变了,她身子一阵发虚,晕厥了过去。
海风卷着盐粒拍打窗棂,像极了八岁那年,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对她说:“别睡。”而今再也没有人会对她说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