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里奥?万斯

车身的震动像一记粗暴的掌掴,将林刻的意识从混沌中揪了出来,强行塞进一具不属于它的躯壳。

他正被塞在一辆老旧的福特车的后座。

空气里,廉价的甜蜜香水,拼命想遮盖住汗水混着尼古丁发酵后的腐臭味,结果只调和出一种更令人作呕的奇怪气味。

他身下的座椅估计是已经裂开了,开裂部分的裸露出的坚硬边缘,硌着他的大腿有些疼。

林刻偏过头,视线费力地穿过满是灰尘的车窗。

窗外是洛杉矶午后过度饱和的阳光,以及路边迅速倒退着,被晒得仿佛褪了色的棕榈树。

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毕竟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简直像是来到了公路片的拍摄现场。

“听着,小子。”前排的驾驶座上穿了一个沙哑的男声,语气中满是不耐。

林刻再次费劲的别过头。

说话的男人大概50来岁,他顶着一头油腻的地中海发型,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他布满法令纹的脸颊和刮的干干净净的下巴。

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回头,仿佛后座没有乘客,只是一件需要被投递的包裹。

“我不管你在里面跟教官吹了什么牛,也不管奥尔布莱特女士那样的好人为你写了多漂亮的报告,总之,从今天起,你归我管。”

“我叫格雷迪。在我的规矩里,你只有‘遵守’和‘滚回去”两个选项。”

林刻没有做声,此刻他正忙于用35岁的灵魂接纳18岁少年混乱而尖锐的记忆。

那是一阵剧痛,随即而来的是眩晕,而后是一段段破碎的画面。

他叫里奥•万斯,18岁。

一个小时前,他刚从加州青少年中心被释放。

而开车的这位,就是他未来一年的假释官,暂且可以掌控他命运的人。

格雷迪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他把这当成少年犯应有的畏惧。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一种宣读法庭审判的语调,念出那些决定里奥•万斯未来命运的条款。

“第一,每周三上午10点,你都要准时到我的办公室报到。迟到1分钟,都算违反假释规定。”

“第二,晚上10点少在外面溜达。别让我接到任何警局的电话,说你在外面鬼混。”

“第三,随时准备接受随机药检。你记住,如果让我发现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格雷基的语气加重了,带着些许的幸灾乐祸,“从现在开始计时72小时内,你必须找到一份正当工作,并向我出示雇佣证明。”

“做不到,你就违反了假释条例第一款——‘未能维持稳定合法的收入来源’,我会亲自把你送回那个你出来的地方。你听好,这一次,可就不止半年了。”

林刻,或者说现在的里奥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瓜子嗡嗡作响,听完这些,张了张口,试图回答什么,最终无话可说。

作为一个在讲台上解构过上千部电影的电影学院讲师,他很快就理清了状况,他现在大概也许是应该“被移民”了。

上一秒他还是一个在影迷辩论会侃侃而谈的种花家知识分子,下一秒,就变成了一个挣扎在“天堂都市”的底层人民。

再然后便是坐上了这辆发着霉菌与廉价塑料混合气味的老福特。

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开局,至少他现在没有看见金手指,只有一个充满敌意的假释官,和一份堪比奴隶契约的口头通牒。

汽车在一个岔路口拐弯,驶入一片被城市繁华遗忘的街区。

随着汽车进入小道,灰色的两层小楼逐渐显露在视野中。

从外表上看,灰色小楼的墙皮已经肉眼可见的剥落,草坪则是毫无人打理的状况。

长长的杂草覆盖了门前的台阶,门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牌子——“二次机会之家”。

车子发出一声衰老的呻吟,喘息着停在路边。

“到了。”

格雷迪熄火,终于舍得将头转过来。

他用那双浑浊的灰色眼睛,机械的上下扫视着林刻,“万斯,给你个忠告。”

“别以为你自己与众不同,在我眼里,你们都一个样。”

“奥尔布莱特女士为你争取了这个机会,但我打赌你不出一个月就会搞砸。”

“我等着三天后,亲手把你送回去。”

他的话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对待工作的麻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刻推开车门,夏日的热浪裹挟着灰尘扑面而来。

他没有回应格雷迪的“忠告”,作为一个习惯了在讲台上夸夸其谈的“理论巨人”,面对当下的情况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寻着记忆,默默地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这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即,几件换洗的旧衣服。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股更猛烈的记忆如洪流般决堤而下,那是属于原主里奥•万斯的记忆。

这是一个爱尔兰裔的孤儿,是一个被遗弃在医院门口的孩子。

在美利坚庞大又冷漠的寄养系统中,他如同千千万万个底层人一样,命运如浮萍,不知道何时生存,不知道何时死去。

这个孩子唯一的庇护所,是廉价录像带租赁店里,那些关于复仇和生存的故事。

他模仿的那些沉默寡言的硬汉,将暴力当作唯一保护自己的手段。

直到为了保护一个曾给予他短暂善意的女孩,他才在这一场被定义为“街头暴力事件”的民众举报中,作为主犯被送入感化院。

而格雷迪口中的“奥尔布莱特女士”,是一个真正善良的社工,她坚定的相信他不是坏孩子,并极力为他斡旋。

可惜,这位女士的努力没有改变一个对世界已经绝望的男孩,里奥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刻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现在在这具身体里的已经是自己了。

这就是里奥•万斯短暂人生的全部。

“砰!”

随着垃圾袋被拖下,格莱迪的车门重重关上,那辆老福特引擎再次轰鸣,毫不迟疑的驶离,只将一团尾气留在身后。

林刻提着属于里奥的垃圾袋,站在“二次机会之家”的门前。

他走到门廊下,借着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终于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样貌。

那是一双颜色极浅的蓝眼睛,仿佛冰川融水,此时却盛这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寂与诡异的好奇。

“里奥”的面部结构十分深邃,高而直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唇形薄而清晰。

林刻用自己阅片无数的眼神,确认这是一张只要稍加打理,就能登上杂志封面的脸,好莱坞喜欢的那种。

然而,明珠蒙尘。

这张脸现在被现实糟蹋的不成样子。

他的皮肤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黑色阴影,头发可能是因为感化院的规定被剃成了板寸,露出青色的头皮。

林刻回过神来,听见门内传来嘈杂的音乐和粗鲁的笑骂,再配上这张脸,他已经能想到,打开这扇门后可能会面对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的空气,对自己低语道:

“欢迎来到洛杉矶,林刻。”

“不。”他很快纠正了自己,“欢迎来到好莱坞,里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