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区域的医疗室,寂静得只能听见精密仪器发出的、如同心跳般平稳的监测音。空气中弥漫着活化圣油和再生凝胶混合的味道。
芬恩躺在床上,意识在虚弱的深海中沉浮。那片记忆的汪洋太过浩瀚,即便只是惊鸿一瞥,也几乎将他的灵魂彻底冲垮。他的身体虽然在特制药剂的修复下渐渐恢复,但精神上的烙印却无比深刻——那些恒星生灭的画面,那些星系碰撞的宏大乐章,还有那首神圣的、包含了宇宙一切奥秘的创世之歌,已经永远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最深处。
雅各和艾瑞斯守在他的床边,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极其复杂。喜悦,忧虑,敬畏,还有一丝面对未知时的、深深的恐惧。
“他的生命体征稳定了,但‘灵性’波动依旧处于峰值后的紊乱状态。”艾瑞斯看着终端屏幕上的数据流,眉头紧锁,“他的大脑在极短时间内,处理了相当于静默修道院主数据库三千年的信息总量。我无法理解他的意识是如何在没有崩溃的情况下,将那段‘信息’带出来的。”
“因为那不是‘信息’,艾瑞斯,那是‘诗’。”雅各轻声说,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芬恩,“逻辑承载信息,而灵性,承载诗篇。他带回来的,是神明的诗篇。”
雅各的话音刚落,芬恩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深渊流浪儿的戒备,也不再是初入学徒的迷茫,那双眼眸深邃得如同刚刚窥探过的星空,带着一种古老的、超越了年龄的疲惫,以及……一种明悟之后的、沉静的重量。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他挣扎着坐起来,不顾艾瑞斯的劝阻,目光直直地看向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床头柜上的黄铜鸟。
他的“律者”,此刻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凄惨。那对刚刚才生长出来的、由“咏唱金属”构成的华丽光翼,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光芒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碎裂成尘埃。它在最后关头,替芬恩承受了来自“永恒摆轮”记忆之海的绝大部分反冲。
芬恩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伤痕累累的鸟身。一种血脉相连的痛楚,从指尖传来。
“它需要……更多的‘歌声’才能恢复。”芬恩轻声说。
“我们都知道。”艾瑞斯的声音有些急切,“但在此之前,芬恩,你带出来的‘钥匙’……那首歌,你还记得吗?”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芬恩闭上眼睛,向自己的记忆深处探去。那首宏伟的、包含了宇宙一切规律与可能的创世之歌,大部分都已经被核心防御机制的强大排斥力抹去,化为了模糊不清的、无法追忆的背景噪音。但是,那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第一个小节,像一颗永恒的钻石,在他的灵魂中熠熠生辉。
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音符或旋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电弧跳动着。然后,他用这根手指,在空气中,轻轻地“划”出了几个轨迹。
每一个轨迹,都对应着一个“音”。
第一个音,充满了“创造”的喜悦,如同第一颗恒星划破黑暗。
第二个音,代表了“存在”的定义,空间因此而展开。
第三个音,蕴含着“变化”的可能,时间因此而流动。
第四个音,是“生命”的萌芽,带着无限的温柔与好奇。
第五个音,则是“秩序”的基石,赋予了一切以规律。
这五个“音”,在他指尖的划动下,组合成了一段无声的、却又仿佛响彻宇宙的旋含律。
艾瑞斯瞬间瞪大了眼睛,她房间里的那台“谐振分析仪”立刻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屏幕上,无数她从未见过的波形和光谱图疯狂地涌现,几个核心分析模块因为无法解析这超越理解的“信息”,直接过载,冒出了青烟。
“关闭它!”雅各大喊道。
艾瑞斯手忙脚乱地切断了分析仪的电源。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芬恩,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这根本不是‘音乐’!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条独立的、拥有自我意识的‘创世法则’!它们组合在一起……天呐,芬恩,你带回来的不是一段乐谱,你带回来的是……一段活的‘神谕’!”
雅各则完全沉浸在那段无声的旋律中。他闭着眼,仿佛在聆听最神圣的布道。他从古老的典籍中读到过关于“万律法典”的描述,但那些贫乏的文字,不及此刻芬恩指尖流淌出的神圣的万分之一。
“没错……”雅各喃喃自语,“这只是一个开头,一个引子。但它包含了两种力量最完美的融合。逻辑的‘骨架’,与生命的‘血肉’。这首歌……它自己就是活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艾瑞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无法记录,无法分析。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就像是给了一群原始人一台最高级的差分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它。”
“不,我们知道。”芬恩突然开口,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那只破损的黄铜鸟,“这首歌不是用来‘分析’的,它是用来‘完成’的。”
他抬起头,看向雅各和艾瑞斯。
“它需要一个‘谱写者’。一个能理解‘逻辑’,同时又能咏唱‘生命’的人。它需要……我们。”
就在这一刻,三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牢不可破的共识。他们不再仅仅是研究者和实验品的关系。他们成了一个团队,一个以补完这首“创世之歌”为终极目标的……异端同盟。
然而,世界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来消化这个伟大的发现。
房间的通讯器突然发出了“滴滴”的轻响,那不是内部通讯,而是来自修道院之外的、最高加密等级的“圣裁”信道。
雅各脸色一变,走过去接通了通讯。
一道全息投影出现在房间中央。那并非任何人的影像,而是一枚巨大的、由纯白光芒构成的、燃烧着的齿轮徽记——正机大教堂最高评议会的纹章。
一个威严、苍老、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而成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静默修道院,雅各神父。”
“大主教已知晓你院中发生的‘骚乱’。”
“七个周期后,圣裁巡查使团将会抵达,对修道院的‘研究项目’与‘安保措施’进行全面评估。首席审判官马尔巴士,将作为使团顾问,随行。”
“同时,”那个声音顿了顿,仿佛将无形的目光投向了芬恩,“为表彰在‘骚乱’中稳固了主时钟的见习修士,大主教谕令,特许其随雅各神父一同前往正机大教堂,觐见圣容,聆听教诲。”
通讯切断,燃烧的齿轮徽记消失在空中。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艾瑞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陷阱。”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这不是评估,这是审判。他们要将你和芬恩调离零号区域,分开我们,然后……一个一个地清除。”
“而且还是以‘奖赏’的名义。”雅各的拳头死死地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好一招釜底抽薪。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
拒绝大主教的“恩准”,等于公开叛教。
去,则是自投罗网。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芬恩看着两人脸上的绝望,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从床上下来,一步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座代表着绝对秩序与无上权力的、高耸入云的正机大教堂。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躲藏和研究已经无法解决问题。
他轻轻地举起手,再次在空气中,划出了那五个神圣的“音符”。
那微弱的、不屈的灵性光辉,在房间里静静流淌。
“不。”芬恩转过身,看着雅各和艾瑞斯,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是死局。”
“他们有他们的‘圣裁’,我们有我们的‘神谕’。”
“他们想听我‘聆听教诲’?”
芬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属于深渊的、坚韧而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微笑。
“那我就去大教堂,当着所有人的面。”
“把这首‘钥匙’之歌,唱给他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