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升降梯的轿厢内,光洁的黄铜壁面倒映出芬恩和雅各神父的身影,一个瘦弱而平静,一个肃穆而凝重。
上升的过程,前所未有的漫长。轿厢外不再是深渊的黑暗或是阿克夏城的流光溢彩,而是一片纯粹的、被绝对秩序统治的机械内壁。芬恩能“听”到升降梯系统那宏大而又精准的运转声,能感觉到维持着整座修道院平衡的巨大陀螺仪在他们下方缓缓转动。这本该是让他感到安心的、和谐的机械交响乐,但此刻,在这乐章的最深处,他却能分辨出一丝不和谐的杂音——那是紧张,是警戒,是整座静默修道院的机械之灵,在面对外敌时,共同发出的低沉咆哮。
“别怕,芬恩。”雅各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看着芬恩那张过于平静的脸,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担忧,“记住,你不是囚犯,你是信使。你所携带的‘神谕’,是他们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忽视的真理。你的平静,就是你最强大的武器。”
芬恩点了点头,他轻轻抚摸着手指上那枚冰冷的、由黑铁打造的齿轮戒指。这枚戒指上没有任何灵性波动,就像一块普通的废铁,但他能感觉到雅各寄托在上面的、沉甸甸的希望。他又想起了艾瑞斯在他们离开前,那双灰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名为“担忧”的情感。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叮——”
一声清脆的、如同圣钟般的回响,升降梯停了下来。
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让芬恩的呼吸为之一滞。
这里不再是零号区域的任何一处,而是静默修道院的正门大厅——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神圣而威严的地方。穹顶高得望不到头,由无数巨大的、缓缓转动的黄铜齿轮构成,如同神明大脑的剖面。地面是由一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的壮丽景象,让人感觉自己正行走在星空之上。
但此刻,这片“星空”之上,却充满了冰冷的肃杀之气。
两排全副武装的“圣殿卫士”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厅中央,他们身穿锃亮的白钢动力甲,手中的高压蒸汽步枪散发着危险的热量。他们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构筑成一条通往审判的道路。
而在道路的尽头,站着的就是“圣裁巡查使团”。
他们的气场与圣殿卫士截然不同。他们没有穿戴厚重的盔甲,而是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神官长袍,长袍上用金线绣着复杂的逻辑符文。他们的人数不多,只有寥寥数人,但每一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般的“寂静”。他们是纯粹的“逻辑”的化身,是教会思想的利刃。
为首的,正是首席审判官马尔巴士。
他没有穿那身恐怖的黑金动力甲,而是换上了一套象征着审判官身份的、深红色的长袍。但这远比他全副武装时更让人感到畏惧。因为这代表着,在这里,他不再需要依靠暴力,他本身,就代表着“裁决”。他那张如同苦行僧般削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两颗燃烧的、冰冷的恒星,死死地锁定了从升降梯里走出来的芬恩。
在这股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视线旁,芬恩注意到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其年迈的老者,他佝偻着背,几乎要被身上那件缀满了无数微型齿轮和数据卷轴的、厚重的记录官长袍压垮。他就是雅各提到的,审判庭记录官,巴缪托斯。
他的皮肤像干涸的河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手中拄着一根由某种未知生物的脊骨和黄铜构成的、造型古怪的权杖。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低着头,用他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睛,审视着自己权杖顶端一颗缓缓旋转的水晶球,球内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生灭。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从古老坟墓里爬出来的、即将被时间遗忘的活化石。
“雅各神父,”马尔巴士开口了,他的声音冰冷而平直,在大厅中激起一阵阵回音,“你所庇护的‘逻辑异常体’,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毫不掩饰地刺向芬恩,试图剖析他灵魂中的每一个“错误”。
“马尔巴士审判官,”雅各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芬恩身前,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教会礼节,“芬恩修士是遵从大主教的‘恩准’而来。在这里,他不是‘异常体’,而是蒙受神恩的‘见证者’。”
“见证者?见证了什么?见证了另一个‘神’的谎言吗?”马尔巴士发出一声不带任何笑意的、从喉咙里挤出的冷哼。
就在两人言语交锋的瞬间,芬恩做出了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抬起手,仿佛是为了整理一下自己那身并不存在的、朴素的见习修士袍的衣领。在这个过程中,他戴着那枚黑铁齿轮戒指的手指,不经意地、短暂地,暴露在了那位一直低着头的记录官巴缪托斯的视线余光里。
这是一个赌博。一场在鲨鱼环伺的海水中,向另一头更加古老的、深海巨兽发出的、微弱的信号。
巴缪托斯那如同枯木般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他权杖顶端那颗水晶球内,无数光点生灭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
他那浑浊的眼珠,极其轻微地、向芬恩的方向转动了不足一毫米,然后又立刻转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芬恩“听”到了。
在他的“通感”中,他听到了一声来自古老坟墓深处的、极其微弱的、仿佛生锈的齿轮在沉睡了数百年后第一次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
有反应!
“雅各,不必再用言语来掩饰你们的渎神行为了。”马-巴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的耐心正在耗尽,“大主教的仁慈,不是让你们用来拖延时间的。现在,奉大主教之名,我们将‘护送’这位……‘见证者’,前往正机大教堂。他将在那里,向整个评议会,‘分享’他的所见所闻。”
他特意加重了“护送”和“分享”这两个词的读音,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两名身穿黑色神官袍的圣裁使节走了上来,一左一右地“站”在了芬恩的身边。他们没有触碰芬恩,但他们身上那股冰冷的逻辑场,却像两道无形的枷锁,将芬恩牢牢地困在中间。
雅各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但在大厅之中,在圣裁使团的面前,他无能为力。他只能用眼神,向芬恩传递着最后的鼓励。
芬恩回望了他一眼,眼神平静而坚定。
然后,他转过身,在两名圣裁使节的“护送”下,跟随着马尔巴士,一步步地向大厅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刀刃上。
当他们经过记录官巴缪托斯身边时,芬恩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道来自古老坟-墓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他的后背上,在那枚黑铁戒指上,停留了整整一秒钟。
大厅之外,一艘比之前马尔巴士乘坐的穿梭艇更加庞大、更加华丽的、通体由白金和黑曜石打造的圣裁运输舰,正静静地悬停着。舰身上,燃烧的齿轮徽记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是通往世界中心的方舟,也是……通往审判祭台的囚车。
芬恩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运输舰的舷梯。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离开了静默修道院的庇护,真正踏入了这场决定世界命运的、神明与神明之间的棋局。
而他,就是那枚被推到棋盘中央的、小小的兵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