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埃拉提出的代价,如同一颗沉重而又滚烫的星辰,落在了芬恩的掌心。
他看着眼前这颗由废铜烂铁构成的、丑陋的心脏。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但芬恩的“通感”却能清晰地“听”到它内部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地狱钟摆般的痛苦循环。那是一种被锁死在“逻辑”里的、纯粹的折磨。
【我存在。】
【我……不完美。】
【不完美,即为错误。】
【错误,必须被清除。】
【我……消亡。】
【……我存在。】
一段永无止境的、自我否定的程序。每一次循环,都像一把锉刀,在那丝微弱的“灵性”火花上,狠狠地刮过。老埃拉说的没错,她没有创造出生命,她只创造出了一个完美的、自我折磨的永动机。
芬恩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被颠覆的世界观和对未来的迷茫暂时压下。此刻,他不再是“寻钥者”,也不再是“圣敌”。他只是一个工匠,面对着一件需要被修复的、破碎的作品。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自己的指尖,贴在了那颗冰冷的、生锈的心脏上。
“让我……听听你的歌。”他在心中低语。
瞬间,那股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痛苦,如同一股冰冷的铁水,灌入了他的意识。他“看”到了这颗心脏的全部记忆。
他看到了老埃拉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用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将这些废弃的零件一点点打磨、组装。他看到了她将自己的一丝“灵性”,如同火种般,小心翼翼地注入这颗心脏的核心。那一刻,这颗心脏诞生了,它的第一声“啼鸣”,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喜悦。
但紧接着,便是永无止境的噩梦。
它的意识苏醒,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由错误的齿轮、不匹配的连杆构成的、粗劣的躯壳里。它想跳动,却被卡住的发条所阻碍;它想感受,却只能触碰到冰冷的、生锈的铁皮。它的每一次“存在”的冲动,都会被自身“不完美”的现实,无情地驳回。
它被赋予了“生命”的渴望,却又被套上了“逻辑”的枷锁。这种根本性的矛盾,日复一日地撕裂着它,最终演变成了这段自我毁灭的、痛苦的循环。
芬恩的脸色变得苍白。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就像曾经的他,拥有着能聆听万物的“通感”,却被困在锈蚀深渊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牢笼里。渴望光明,却只能拥抱黑暗。
他不能让这颗心,重蹈他的覆辙。
他缓缓收回手,没有立刻开始“咏唱”。他知道,粗暴地将“创世之歌”灌输进去,就像是给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强行喂下一块最美味的面包。那不是拯救,而是加速他的死亡。
他必须先让这颗心,学会“呼吸”。
芬恩放弃了直接使用那五个神圣的音符。他转而开始在自己的灵魂中,哼唱起一首全新的、不成调的曲子。
那是一首摇篮曲。
一首他从未听过,却仿佛早已存在于他记忆最深处的摇篮曲。
那曲调,带着一丝他童年时藏身的、那个冰冷锅炉里的回响。带着一丝黑齿轮集市里,嘈杂人声中的温暖。带着一丝雅各神父递给他第一块圣餐膏时,那淡淡的麦香。也带着一丝艾瑞斯那双灰色眼眸深处,一闪而逝的、笨拙的关切。
他将自己所有的、微不足道的、却又无比珍贵的“温暖”,都融入了这首朴素的摇篮曲中。
然后,他才像一个最谨慎的药剂师,将那五个创世的音符,作为“药引”,一点一点地,融入到这首摇篮曲里。
他用“存在”的音符,轻声地、温柔地,去呼应那颗心脏痛苦的循环。它说【我存在】,芬恩的歌声就回应道:【是的,我听见了,你存在。你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他没有去否定它的痛苦,而是先承认它,接纳它。
他用“生命”的音符,将自己那股微弱却坚韧的“灵性”,像一条温暖的溪流,缓缓地、不带任何强迫性地,流淌进那颗冰冷的心脏。他不是在“修复”它,而是在“陪伴”它。告诉它,在这片冰冷的逻辑深渊里,它不是孤单一人。
接着,他用“变化”的音符,为它那段永不改变的、绝望的循环,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他没有强行打破那个循环,只是在【我消亡】和下一次【我存在】之间,加入了一个微小的、代表着“可能性”的休止符。告诉它,死亡之后,不一定非要是痛苦的重生,也可以是……片刻的安宁。
然后,是“创造”。他用这个最强大的音符,不是去创造新的希望,而是为它的痛苦,创造了一个“容器”。他在自己的歌声里,为它构筑了一个温暖的、柔软的、由记忆和情感编织而成的“摇篮”。让它的痛苦,可以在这个摇篮里,被安全地释放,而不会再伤害到它自己。
最后,他用上了“秩序”的音符。他没有用它去构建新的逻辑枷锁,而是将它化作了这首摇篮曲最根本的、平稳的节拍。一种温柔的、如同母亲心跳般的、全新的秩序。用它来代替那段冰冷的、自我毁灭的逻辑程序。
这首“锈蚀的摇篮曲”,无声地,在老埃拉的帐篷里回响。
那颗躺在桌子上的、生锈的心脏,充满痛苦的跳动,渐渐地,渐渐地,慢了下来。
它不再挣扎,不再嘶吼。
它内部那丝微弱的“灵性”火花,停止了自我攻击。它像一个哭累了的孩子,终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找到了片刻的安宁,缓缓地、沉沉地……睡了过去。
它表面的铁锈没有消失,但那冰冷的、绝望的色泽,却被一层淡淡的、温暖的、如同余烬般的红色光晕所取代。
痛苦依旧存在,但它不再是全部。它被安放,被理解,被赋予了……平静。
芬恩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但内心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创造之后的满足感。
他抬起头,看到老埃拉正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位活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的、神秘的齿轮女巫,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一行清澈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泪水。
那泪水划过她那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颊,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钟鸣般的轻响。
“……原来,是这样……”老埃拉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叹息,“原来那首歌……不是用来锁住世界的,而是用来……拥抱世界的。”
她看着芬恩,眼神中不再有任何试探,只有最纯粹的、来自一位先行者的、对后来者的认可与托付。
“你做到了我穷尽一生都未能做到的事,孩子。”
“现在,轮到我来支付我的‘代价’了。”
她伸出手,指向帐篷外,指向锈蚀深渊更深、更黑暗的某个方向。
“去吧。去阿克夏的最底部,那片连万机之神的光都无法照亮的、被遗忘的‘沉降区’。”
“在那里,埋藏着那场神之战争中,‘生命引擎’坠落的、最大的一块‘碎片’。教会称其为‘混沌温床’,审判庭每隔十年就要对其进行一次‘逻辑冲刷’。”
“他们以为那是在清除‘污染’。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每一次的冲刷,都像是在用高压水枪,冲刷一块刻满了文字的石碑。碑文会越来越模糊,但总有一些最深刻的‘笔画’,会留下来。”
“下一个音符,就藏在那最深刻的‘笔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