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摆上一桌酒菜,刘铭的目光始终落在于谦身上,盯得他颇感不自在。朱瞻基此时也对于谦的才学深感兴趣,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于谦身上。于谦在双重注视下略显局促,遂举杯道:“如此佳酿,不品饮岂非憾事?”闻言,两人哈哈大笑,三人遂举杯畅饮。
连饮数杯之后,刘铭冲向于谦抱拳拱手,问道:“于兄弟,在下甚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洞悉我派武功的?适才观察于兄弟,确未习武,却为何对武学如此了如指掌?”朱瞻基闻言,也点头表示疑惑。于谦尴尬一笑,遂将年少时的经历娓娓道来,两人听罢皆感惊异。
须知,即便自幼习武,苦练十年寒暑,能将本门武功练至炉火纯青已属不易,哪有余力再去钻研他派武学?即便是江湖中顶尖高手,也是历经数十年方能对纷繁复杂的武学略知一二。然这于谦,仅凭读书便能通晓各家武学,岂能不令人震惊?
刘铭尚存疑虑,眼珠一转,问道:“不知于兄弟对我铁扇一门的武功有何高见?”于谦略作思索,答道:“铁扇一门的武功源自道家,招式间蕴含‘太极’之理,刚柔并济,融合了短拐、短剑与刀法的精髓。传闻铁扇和尚早年曾是道家名师席应真的高徒,与护国禅师道衍大师同出一门。”闻听此言,朱瞻基不由一愣,随即惊异地望向刘铭。
其实,他感到惊讶也在情理之中。于谦所言的“道衍大师”,俗家名为姚天禧,正是辅佐朱棣靖难之役的首功之臣。这位高僧虽身披袈裟,却精通儒、释、道三家学说,更擅长兵法布阵与阴阳之术,堪称集百家之长的大成者。在辅佐朱棣成就大业后,他被封为“护国禅师”,并改名为姚广孝。朱棣感念其卓越才学,便委以重任,让他担任朱瞻基的老师,传授为君之道。如此算来,这朱瞻基与刘铭实可谓同门师兄弟。
刘铭微微颔首,脸上的惊异与赞赏之色愈发浓厚,开口道:“不错,于兄弟果然学识渊博。在下尚有一问,不知于兄弟如何看待这天下武学?”朱瞻基闻言一震,回应道:“刘大哥,这天下武学门派林立,种类繁多,岂能一一尽述?”那刘铭年岁较二人稍长,故而朱瞻基以“刘大哥”相称。刘铭淡然一笑,道:“他人难以作答乃属常情,然我观于兄弟定能有所见解。”
于谦道:“刘大哥见我未曾习武,却能对武功一道略加点评,欲要考校一番,实属情理之中。既如此,我便班门弄斧了。在我看来,天下武学,归根结底,不过一个‘能’字。”刘铭一挑眉头,问道:“此话怎讲?”于谦道:“武学之道,起源于战场杀伐,旨在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斩杀更多敌人,由此逐渐演化成各派武学。后世历代武者又不断融入各自领悟与见解,这才形成了如今纷繁复杂的武道体系。”刘铭点点头,道:“所言极是,但这又怎能仅用一个‘能’字来概括?”
于谦道:“如今江湖中流传着‘武功是否为杀生害命而传’的论调。然而在我看来,若武功能杀生害命,那还要人何用?简言之,真正杀生害命的并非武功,而是人心。因此,人心的善恶,体现的不过是一个‘能’字。而武功,不过是将这个‘能’展现出来的外在形式罢了。当一个人拥有极高的武功,取人性命易如反掌,若他为非作歹,必会引起江湖各门派的联手讨伐,并被冠以‘大魔头’的凶名。但若得其武功真传,是否也会成为第二个‘大魔头’?当然不是,继承其武学不过是掌握了一门技艺。至于用这武学去杀人还是救人,全凭个人选择。如此看来,一个‘能’字便足以概括武学之精髓。”
两人闻言皆震惊不已,久久难以平复。刘铭突然一拍桌面,激动地说道:“真是高见!”朱瞻基回应道:“你这番话恐怕是将天下习武之人尽数得罪了。”于谦从容答道:“我所言不过是个人浅见,岂能算作得罪?”朱瞻基闻言哈哈大笑,心中暗想:“此人才学卓越,堪称数百年来第一人,今后定要为父亲和我所用!”
三人再饮数杯,于谦的面色已略显绯红,显然酒意渐浓。相较之下,朱瞻基的状态略胜于谦,而刘铭则最为清醒,面色如常,宛若未曾沾酒。
刘铭突然问道:“看于兄弟是个读书人,但不知在经史子集方面擅长哪些?”于谦答道:“都略知一二。”刘铭心中暗想:“此人口气倒是不小。”于是问道:“可否请教一番?”于谦爽快回应:“自无不可。”此刻他酒意上头,不再有所避讳,反而激起了与他人探讨学问的兴致。
朱瞻基抢先开口:“刘大哥,能否容我先提一个问题?”刘铭爽快回应:“黄兄弟请讲。”朱瞻基随即问道:“不知于兄弟是如何看待我大明的?”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悄然瞥向角落。那里坐着三人,两名仆从和一位年迈的老爷,但三人皆背对着,面容不得而知。
于谦道:“自秦之后,得国最正者,非我大明莫属。”朱瞻基闻言,不禁一震,问道:“于兄弟,此言是否过于夸大?”刘铭也感惊讶,追问道:“难道在于兄弟看来,那强盛之汉也不及大明?”于谦朗声大笑,答道:“汉?汉高祖刘邦白登山之围,无奈开启和亲之策,直至汉武帝时方显华夏威仪。然汉武帝穷兵黩武,致使国家崩乱,晚年又沉迷巫蛊,甚至逼死亲生太子。至王莽篡汉,大汉气数已尽,又有何可称道?”
朱瞻基的目光悄然扫向角落,只见那端坐的年迈老爷身影微微一颤,随即转向于谦,问道:“可我大明自太祖至今不过才历经二帝,又如何与汉相比?”于谦眉梢一挑,答道:“黄兄弟此言差矣,分明是历经三帝!”朱瞻基闻言大惊失色,急道:“于兄弟切莫妄言!”于谦冷哼一声,反驳道:“那建文皇帝分明在位四年,即便被当今陛下抹除年号,又岂能抹去天下人的记忆?”
闻听此言,朱瞻基面色骤然惨白,正欲出言制止于谦继续发言,却见于谦抢先说道:“当今陛下英明神武,纵是以藩王身份夺得帝位,又何须隐瞒?真正的英雄,岂会畏惧史官文臣的口诛笔伐?只要能使我大明国运昌盛,陛下自可与秦皇汉武比肩,又何必拘泥于是否经过靖难之役?即便是那唐太宗李世民,不也是通过杀兄逼父才登上帝位?尽管背负恶名,却仍无法掩盖其辉煌的功绩!”朱瞻基再次瞥向角落的位置,却发现那年迈老爷的背影颤抖得愈发剧烈。
刘铭见于谦敢于对当今皇帝大谈特谈,一时也来了兴趣,问道:“既如此,不知于兄弟如何看待太祖、建文和当今陛下?”这话一出,朱瞻基更加震惊,脸上已然没有了丝毫血色,看向角落的眼神充满恐惧。
于谦慨叹道:“太祖皇帝出身布衣,手提三尺剑却能夺取天下,实乃不世出的豪杰!即便是那自诩‘闾左之人’的汉高祖刘邦,也曾担任泗水亭长,出身犹在太祖之上。纵观古今,论及开国帝王地位之卑微,恐怕唯有太祖皇帝一人!”刘铭疑惑地问道:“仅此而已?”于谦继而阐述道:“后晋天福元年,石敬瑭为换取契丹的支持,不惜割让燕云十六州,致使中原大地门户洞开,外敌长驱直入,再无屏障可依。由此,宋朝始终未能实现华夏一统,终致元人入主中原。而太祖皇帝力挽狂澜,平定南北枭雄,于应天建立大明王朝,随后挥师北上,收复燕云故土。此等壮举,堪称千百年史册之绝唱,如此辉煌功绩,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朱瞻基听得心潮澎湃,激动道:“不错!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收复汉家故土、重现华夏衣冠,堪称古今第一人!”于谦却突然叹了口气,沉声道:“可惜太祖毕竟出身布衣,虽眼光犀利,却难免有其局限。”朱瞻基急切追问:“此话怎讲?”于谦答道:“太祖行事果决,堪称铁血明君。然而,其心性过于严苛,洪武一朝被屠戮的官员不下数万。此举虽有效遏制了贪腐之风,但这无端杀戮,恐怕会使后世君主付出沉重代价。”刘铭插言道:“原来于兄弟也信奉那虚无缥缈的报应轮回之说。”
于谦轻轻摇头,缓缓说道:“并非我笃信轮回之论,实在是事出有因。”朱瞻基身为大明的皇太孙,将是朱棣之后继位的第三位皇帝。作为未来的九五之尊,此刻听闻于谦此言,心中不禁警觉,急忙追问道:“还望于兄弟详解。”
于谦饮尽一杯酒,随即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在汉朝时期,朝中的权臣、重臣多以武将为主,文人士大夫多受冷落排挤。然而,历经两晋之变,文人士大夫逐渐崛起,至唐朝时达到鼎盛。随后黄巢起义,几乎杀尽天下士族,世家大族也险些被其屠戮殆尽。然而,正如俗语所言‘春草复生’,文人士大夫又岂能轻易被灭绝?因此,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大宋后,深知武人掌权的弊端,遂重用文人以抑制武人。此策虽略有偏颇,但仍可控局势。然而,宋太宗赵光义却彻底偏向文人士大夫,导致武人地位一落千丈,朝堂几乎全由文人掌控。如此一来,世家大族彻底崛起,不仅牢牢掌控家族领地,甚至左右朝堂乃至皇帝的决策。正如那奸臣秦桧,岂非最佳的佐证?”
“前元时期,元廷推行包税制,我汉家文人士大夫虽在地位上不及蒙古人和色目人,却也因此政策获得了极大的利益。如今江南的数十家显赫家族,不正是从那时起逐步积累财富的吗?直至太祖建立大明,这一局面才略有改观。太祖出身寒微,深知文人士大夫表面上道貌岸然,故而对文人采取了严厉的压制措施。然而,太祖的手段过于严酷,洪武一朝的文人士大夫虽表面畏惧太祖的威严,内心实则不满。因此,建文登基后,朝堂迅速被文人掌控,这正是他们隐忍多年后进行反击的明证。”
“幸而当今陛下承袭太祖遗风,手段果决且恩威并施,尚能矫正建文一朝文人之乱。然而,即便如此,不也曾处决了被誉为‘文人领袖’的方孝孺吗?太子殿下倾向文人,若其继位,文人士大夫恐将重掌朝堂。即便太子未来有能力遏制文人势力,也难及太祖与当今陛下之威。听闻皇太孙文武兼备,然依我之见,若其登基,欲压制文人士大夫,实属难上加难。届时,皇太孙为帝,欲遏制文人,唯有倚重武将和宦官,此法或能暂时抑制朝堂文人势力。然若后世君主中出现昏庸之辈,武将因昏君而失势,文人士大夫必将全面崛起。那时,后世君主唯有重用宦官,但如此一来,宦官乱政在所难免,朝堂中文人势力与宦官势力将长期对抗。长此以往,不出百年,大明国祚恐难以为继。”
“因而,太祖采用严酷手段钳制文人,导致文人心生怨恨,企图影响后世君主以操控朝堂,这难道不是因果循环的体现吗?”
两人闻言,顿时瞠目结舌,纷纷张大了嘴巴。在角落里,那位年迈的老爷身姿骤然挺直,微微后仰,仿佛极欲聆听于谦还能吐露何等石破天惊之语。
于谦的这番言论不仅对朱元璋、朱允炆和朱棣三位帝王进行了某种程度的评论,更将自汉至明乃至未来的历史走向逐一剖析。表面看似荒诞,实则脉络清晰,有迹可循。此番话语,不仅痛斥了天下文人士大夫,更对大明王朝的未来结局洞若观火,洞察至深。
朱瞻基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心头狂跳不已。良久,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忽地一拍桌子,沉声道:“后世之君只要不出现昏君便是了!”刘铭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只怕此事难上加难。纵观古今,历代王朝至中期往往容易滋生昏君,导致原本鼎盛的局面走向衰败。”朱瞻基坚定地说道:“我坚信,我大明定能与历代王朝有所不同!”于谦接口道:“若后世之君能保持警醒,或许确实能开创不同局面。但这需历代后世之君严于律己,且对历代太子着重培养,否则断难实现。”朱瞻基听后心中暗誓:“将来我若有子嗣,定要亲自悉心培养,如同皇爷爷栽培我一般,绝不让后世出现昏君!”
刘铭淡然一笑,说道:“天家之事,与我等百姓何干?黄兄弟,你这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朱瞻基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禁莞尔,附和道:“没错,天家之事确实与我等无关。”刘铭接着赞叹:“没想到于兄弟学识如此渊博,看来今年的恩科,于兄弟必能独占鳌头!”于谦却谦逊地摇了摇头,回应道:“恐怕未必。”朱瞻基则持不同看法:“或许也未可知。”刘铭随即抛出一个问题:“不知于兄弟对儒家有何高见?”此言一出,朱瞻基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目光转向刘铭。
于谦听后饮尽一杯酒,稍作沉吟,缓缓开口道:“若刘大哥问的是先秦时期的儒家,我尚且认为儒学确为治世良策。然而,提及现今的儒家,呵呵,实不足挂齿!”刘铭困惑地问道:“二者皆为儒家,难道有何区别?”朱瞻基也面露疑色。于谦冷笑数声,答道:“现今的儒家,多为蝇营狗苟之徒,岂能与先秦儒者相提并论?譬如现下的衍圣公,徒有虚名,又岂是贤良之辈?自诩孔圣先师后裔,却在汉家危难之时向异邦屈膝臣服。此等行径,若孔圣先师九泉有知,只怕会气得重返人间!”
朱瞻基沉声道:“于兄弟,慎言!”于谦再次冷哼一声,坚定地说道:“我行事光明磊落,既然敢说,就不怕被外人听见!”刘铭闻言,不禁心生敬佩,问道:“不知于兄弟能否详细解释一番?”
于谦道:“孔子崇尚‘礼’,孟子推崇‘义’,儒学则强调‘仁义礼智信’,此乃君子立身处世的根本。何谓君子?难道仅仅是谦逊有礼、舍弃小义而成全大义、不偷不抢、满口之乎者也便是君子吗?荒谬!君子者,应是束发戴冠之后,一言一行皆遵循章法。孔子致力于恢复周礼,只因当时礼崩乐坏,礼数荡然无存。那时的‘礼’,就如同今日的法律制度,岂能任其崩坏?孟子志在治理天下,因王侯不义,有小志而无大作为,导致民生凋敝。那时的‘义’,犹如当今的人心,岂能不加以重视?”
“自董公以降,儒家风貌已生变异,其宗旨原在约束君主、治理民众,宛如一柄双刃利剑。此剑若运用得宜,则上可促成君明臣贤之局,下可带来百姓富足之景。然而,今日之儒家,究竟如何?礼已非礼,义已非义,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蝇营狗苟。仅将先师教诲视作约束他人之标尺,自身却毫不践行。那君子崇尚的六艺,本为文武兼备之学,如今儒家却沉溺于雕琢章句,玩弄尔虞我诈之诡计,何人再重六艺之精神?儒家治国,本应为君王指点迷津、纠偏正误,为百姓谋万世福祉。然现世之儒家,除了敛财占地、攻讦异己,又何能堪当大任?”
此言既出,两人顿时陷入沉默,各自心中思量。朱瞻基身为皇太孙,立场自然与常人迥异,不禁暗想:“这于谦才华横溢,却也刚直不阿。如此人物,若将来踏入朝堂,必将成为孤臣,恐怕会招致满朝文臣的敌视。届时,恐怕难以善终。难怪他先前曾言不愿为官,原委竟在于此。”
刘铭忽地哈哈大笑,朗声说道:“于兄弟一番话语振聋发聩,堪称惊世骇俗!刘某虽不才,愿与两位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两位意下如何?”两人相视一笑,皆觉得这刘铭确是豪杰之士,当下欣然应允。三人斟满酒杯,共誓盟约,随即义结金兰。虽未焚香祭天,但心中誓言铭记不忘。一碗结义酒饮罢,三人相视而笑,顿感彼此亲近了许多,仿佛前世便已结缘。三人排了年岁,刘铭最长是为大哥,朱瞻基其次,最后于谦。
刘铭望了望天色,忽然开口道:“两位兄弟,我先前得知一个消息,近期江湖中恐怕将有大事发生。之前我与那苏姓之人正是因为此事起了争执。如今我需赶往密云,不知二位是否愿意同行?”二人闻言立即应允,三人随即起身。朱瞻基说道:“两位兄弟请在门外稍候,我酒喝多了,需去方便一下。”于是两人走出酒肆,朱瞻基则悄然来到那年迈老爷身后,低声唤道:“皇爷爷。”
几人来到酒肆后院,那年迈的老爷缓缓转身,满脸英武之色,周身散发出威严之气,正是当今永乐皇帝朱棣。朱棣沉声说道:“瞻基,那于谦乃是大才,你可要好生结交。”朱瞻基恭敬地应道:“是。”朱棣又继续叮嘱:“你既然已出宫,就去亲眼见识一下这天下究竟是怎样的风貌。不过,恩科之前,你必须赶回来。”朱瞻基点头领命,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朱瞻基离去后,朱棣身旁一名身着下人装扮的老者缓缓开口:“老爷,那于谦满口胡言,将天下读书人骂得体无完肤,实属狂妄之徒,怎能容皇太孙与他交往?”朱棣冷哼一声,斥道:“老棺材瓤子,难道你以为老爷我老眼昏花了吗?”那老者急忙跪地,惶恐答道:“不敢!”朱棣冷冷吩咐道:“哼,做好你分内之事。”随即目光转向朱瞻基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