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暴雨泥泞与标价签刺

暮色四合,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团如同巨大的脏棉絮,低低压在青川市区鳞次栉比的楼群上方,空气粘稠凝滞,闷热得一丝风也无。最后一抹惨淡的夕照也被浓云彻底吞噬,城市在短暂的静默后,被猝然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割开。紧接着,沉重的、如同万千巨石砸落地面的轰鸣在头顶翻滚炸响!积压许久的雨水终于挣脱束缚,疯狂地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的雨线瞬间织成一张粗暴无情的水帘,鞭打着街道、房屋、树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城市被卷入一场暴烈的洗刷中。

青川市美术馆侧翼的“墨韵当代艺术空间”,巨大的落地玻璃墙成了隔开内与外两个世界的幕布。墙内灯光柔和温暖,一尘不染的白墙上挂着尺寸不一的装裱精致的画作,空气里飘荡着清雅的香氛和一丝不苟的空调凉气。墙外,则是末日般的昏黑与喧嚣,暴雨敲打着玻璃,发出持续的、令人心颤的砰砰声,水流如溪,在玻璃上汇成急促滑落的瀑布。

程知夏站在一个狭窄的、仅供单人驻足的展示位前。她怀里抱着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几本艺术期刊和画册资料,整个人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就在她眼前,挂着一幅尺幅不算大的油画。画布上捕捉的正是她无比熟悉、几乎刻入骨血里的景象——废弃公园里那扇布满了暗红铁锈、被岁月啃噬的老旧铁门!它占据着画面的绝对核心,粗砺、厚重、沉默。画面的处理大胆而压抑:背景被简化成一片混沌的、仿佛能吸走光线的深褐色空间,仿佛这扇门是唯一的、坚硬的现实。门的铁锈被颜料堆积得近乎浮雕,暗红中夹杂着冷硬的铁灰和焦褐,像凝固的伤痂或燃烧后的灰烬。爬山虎的藤蔓则用稠厚的黑绿色颜料堆叠,扭结成失力而绝望的血管网络,死死缠绞着冰冷的钢铁骨架。门锁孔的位置,被画家特意运用了厚涂技法堆积起一层厚厚的黄褐色和赭石,如同一个无法愈合、堆积着时光尘埃的伤口。

光线处理得尤为残酷——一道毫无温度的、直射的强光源(可能是画室的顶灯?)毫无保留地打在铁门正中,将凹凸不平的锈蚀表面切割成极其锐利的光斑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角落。强烈的明暗对比像手术刀一样无情地剖析着这扇门衰老、禁锢、衰败、挣扎的生命本相。画家的署名签在右下角:刘芳,还有创作日期,正是程知夏开始特训不久后的日子。

“《锈锁之诗》……”程知夏无声地默念着刘芳写在一旁展签上的作品名。这名字本身就像一个沉重的注脚。

她的呼吸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塌陷!那是前几天她坐在特训营画室台阶上,对着老铁门写生时的场景。她记得那天的阳光和蝉鸣,记得自己笔下的线条里充满的愤怒和委屈——被篮球砸碎的玻璃、被水浸透的试卷、王老师的眼神、沈煦那张突然出现又搅乱她世界的脸……那些属于她个人的、隐秘的羞耻、无力和郁结,竟然被她所描绘的冰冷铁门无言地承载了!她以为自己在画一扇门,却不知潜意识早已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粗粝的情感!

而这被剥光的感受,此刻却被如此赤裸、如此富于专业水准地悬挂在公共空间,供人冷静地审视、评判!更讽刺的是,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正是刘芳肯定了她的“观察敏锐”、“有特质”之后!老师是否早已看穿了她包裹在铁锈画面下的脆弱内核?这种被彻底透视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脊椎一路向上爬升,让她禁不住轻微地战栗起来。

她几乎是慌乱地垂下眼,试图逃避那巨大画面上投射出的、仿佛能看穿灵魂的锋利目光。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作品旁精致金属标签卡下方的一行印刷小字:

[作品编号:LY-077]

[材质:布面油画]

[尺寸:70x90cm]

[艺术家:刘芳]

[售价:¥ 79,900.00]

[RMB]

那个数字——七万九千九百元——瞬间被程知夏混乱、敏感的神经放大了无数倍!它像一个冰冷的金属印章,带着不容置疑的坚硬力道,狠狠砸在她尚在颤抖的心上!

七万九千九百!一个对她来说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数字。这能买多少盒碳铅笔?多少块画板?多少个她和奶奶省吃俭用也不舍得买的进口油画颜料?需要她在小镇上那个破旧的小超市里打多少个小时的工?它代表着奶奶在深秋的寒夜里佝偻着身子、就着昏黄灯光一遍遍缝补旧衣的无数个夜晚。

她怀里的画册和期刊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仿佛压着的不是书页,而是千钧的巨石。那个数字粗暴地在她模糊的艺术梦境与现实之间,凿开了一道冰冷、坚硬的鸿沟!画笔在松节油世界里笨拙勾勒出的所有脆弱触须和新生的希望,在这巨大冰冷的标价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不堪一击。她感觉周身的空气都稀薄起来,美术馆精心控制的适宜温度竟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

几乎同一时刻,暴雨如注的城市另一端。省体育局附属体校内部那个历史悠久的露天篮球场。

这里是沈煦曾经的战场,承载了他无数汗水、嘶吼、伤痛与狂喜。此刻却在暴雨中化作一片泥泞的废墟。场地中央低洼处早已积蓄成浑浊的水坑,篮球架孤零零地矗立在倾盆大雨中,雨水冲刷着篮板和篮筐,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哗哗声。地面被踩踏成泥浆状,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密集的雨点砸平。四周铁丝网围栏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震颤。

一道暴烈的身影在暴雨中狂飙!

沈煦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全身早已湿透!昂贵的定制西装、皮鞋早已被他狂暴地扒下,像两团被遗弃的垃圾,被胡乱甩在看台水泥地的积水里。他上身仅剩一件早已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贲张肌肉轮廓上的薄黑色运动背心,下着同样湿透的运动裤。雨水顺着他根根竖立的短发淌下,冲刷过他下颌紧绷的线条,沿着贲起的胸背肌肉和手臂上鼓胀的筋络往下流淌。

他手上是那颗救了他一命的篮球——队友张天磊趁着沈振国与几位要客热烈交谈、无暇他顾的宝贵缝隙,在暴雨降临前,从车上飞奔递到他手中!

“老沈!接住!”张天磊急促的声音和篮球沉甸甸的触感是他逃离镜城深渊时唯一的救命绳索。

此刻,他就是一道撕裂水幕的闪电!一次比一次更用力地将篮球狠狠砸向脚下饱含水分的泥泞地面!砰!砰!砰!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而炸裂的声响,混合着泥水四溅的刺耳声音,像是在疯狂捶打着禁锢自己的那面冰冷光滑的墙壁!

他运球、折返、急停、不顾泥泞的湿滑猛力蹬地起跳!身体在空中拧成一个爆炸性的弧度!泥水顺着他的裤管甩成一道浑浊的弧线!然后奋力将球砸向那被雨水冲刷得无比湿滑、几乎握不住手感的篮筐!

哐!打铁!

砰!滑框而出!

哐!又打铁!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不成功的冲杀都让他身体里的暴戾和不甘更加汹涌!他无视方向性的失误,无视灌篮后泥浆灌入鞋袜的冰冷不适,无视在这样恶劣环境中强行起跳可能带来的肌肉拉伤风险!

他需要发泄!需要把胸腔里几乎要爆炸的憋屈、愤怒、被强行按头的屈辱感,通过这最简单的、最原始的、最属于他的方式,疯狂倾泻出来!让冰冷的雨水冲刷掉身上沾染的香粉气和虚伪的酒气!让泥泞包裹住那身华贵囚服带来的无形枷锁!这泥泞的场地,这冰冷的暴雨,这沉重的篮球,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世界!每一次沉重的落足,每一次肌肉的爆炸性拉伸,都是对他仍在镜面中挣扎的灵魂最悲壮的祭奠!

“操!”一声粗砺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在狂暴的雨声中瞬间被淹没!像受伤狼群的嗥叫!

就在他再次从泥泞中爬起,运球准备新一轮的冲击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训练馆三楼的某扇窗户后!一点微弱的、如同针尖的红光,在暴雨敲打的窗玻璃后极其突兀地、稳定地亮着!

监控摄像头!

沈煦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到极致!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血液里的狂怒迅速被一种更深更冷的寒意冻僵。他运球冲刺的动作戛然而止,双脚深陷在泥浆里。

冰冷沉重的雨点继续无情地砸在他赤裸的肩膀和背脊上。但那一点红色的、来自高处、无处不在的“眼睛”,像一根精准射入心脏的冰针,瞬间凝滞了他试图用汗水、雨水和泥浆去淹没和对抗的一切挣扎!

他仰起头,任雨水鞭挞着脸颊。那点点刺目的红光,刺破雨帘,刺穿他的瞳孔,精准无误地钉死在他灵魂深处刚燃起的那丝狂野之火上。他身体里燃烧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从骨头缝里不断渗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那泥泞的场地不再是自由宣泄的战场,又变回了更冰冷的、无形的囚笼。他像一尊突然断电的钢铁雕像,伫立在狂怒的暴雨泥潭中央,浑身蒸腾的不再是热血,而是冰冷的绝望气息。手中那颗沾满泥浆的篮球,重量陡然增加了千钧,几乎坠得他臂膀脱臼。

城市的另一边,程知夏抱着沉重的资料,艰难地挤出美术馆厚重隔音门扇的缝隙。一股裹挟着暴雨气息的湿冷空气猛地撞上她的脸。那七万九千九百的冰冷数字依旧像铅块一样坠在心头。她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冰冷的空气涌入鼻腔,带来一丝真实的、与美术馆内迥异的、混杂着泥土、雨水和远处……也许是某种被雨水打湿的纸钞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