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把《电工基础理论》摊开在膝盖上,借着阳台微弱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妍希早已睡熟,春生和秀兰的房间也熄了灯。只有这个不到两平米的阳台角落还亮着一盏小台灯,那是秀兰特意从妍希的书桌上挪给他的。
“三相异步电动机的启动方式......”秋生小声念着,用黄色荧光笔在书上划出重点。他的指尖因为白天修理电器而粗糙开裂,翻书时偶尔会蹭出细小的声响。
这是他开始准备电工证考试的第三周。两千四百元的学费对春生家来说不是小数目,相当于秀兰大半个月的工资。秋生知道,哥嫂是咬着牙拿出这笔钱的,所以他必须考上。
“啪嗒,”一滴汗落在书页上。七月的夜晚闷热难耐,阳台像个蒸笼。秋生抹了把额头,继续在笔记本上抄写要点。他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一样认真。
“还没睡?”春生轻轻拉开阳台门,手里端着一杯凉开水。
秋生慌忙合上书:“马上就睡,哥。”
春生把水递给他,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笔记上:“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我基础差,得多花点时间。”秋生喝了口水,喉结上下滚动,“老陈说下个月有个工地要电工,持证的一天能拿两百......”
春生在他旁边蹲下,拿起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教材。书页边缘满是秋生用不同颜色做的标记,红色是重点,蓝色是难点,绿色是已经掌握的。
“你比当年上学时用功多了。”春生轻笑。
秋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那时候不懂事......现在明白了,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
春生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个动作最近越来越频繁,仿佛要把过去五年欠下的鼓励都补回来。
第二天一早,秋生照例六点起床,轻手轻脚地做好早饭,然后赶在七点前出门去老陈的店里。公交车上,他掏出手机,里面存着昨晚录下的自问自答。
“什么是接地电阻?”手机里传出他压低的声音。
“接地电阻是指电流从接地装置流入大地时遇到的电阻......”秋生嘴唇微动,无声地跟读。
老陈的店八点开门,但秋生总是提前半小时到,把工具整理好,打扫卫生。今天他一进门就愣住了——柜台前站着个穿制服的人。
“这是电力公司的张工,”老陈介绍道,“今天来检查消防电路,你跟着学学。”
秋生紧张地擦了擦手,刚要自我介绍,张工就皱眉问道:“新来的?有电工证吗?”
“还、还在考。”秋生结巴了。
张工的表情立刻冷淡下来:“无证不能参与电力作业,这是规定。”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秋生僵在原地,直到老陈解围:“他就打打下手,不碰电。”
整个上午,秋生只能远远看着张工操作,帮忙递个螺丝刀什么的。中午休息时,他躲在仓库里,把教材翻到“消防电路”那章,对照着上午看到的实际操作,一点点理解。
“躲这儿用功呢?“老陈突然推门进来,扔给他一个饭盒,“趁热吃。”
秋生接过饭盒,犹豫了一下:“陈叔,实操考试都考些什么?”
老陈嚼着饭菜,含糊地说:“接线、排故、安全规程......怎么,紧张了?”
“我怕笔试过了,实操卡住。”秋生老实承认。
老陈打量他几眼,突然起身:“跟我来。”
后院有个废弃的配电箱,老陈指着说:“以后每天下班练一小时,我抽空教你。”
秋生的眼睛亮了起来,饭都顾不上吃,立刻去拿工具。这一刻,他感觉电工证离自己近了一步。
然而好景不长。考试前一周,秋生接了个私活,去给小区一户人家修空调。刚进门,女主人就警惕地盯着他,把贵重物品都收进了卧室。秋生低着头,专心检查外机电路板。
“啊!我的手表不见了!”女主人突然尖叫,“刚才还在茶几上的!”
秋生愣住了,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
“肯定是你拿了!”女主人指着他的鼻子,“我要报警!”
秋生的脸刷地白了,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五年前的噩梦仿佛重演——警察、手铐、法庭......他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妈!”一个小男孩从房间跑出来,“你的表在卫生间,我刚才玩水摘下来的。“
空气凝固了几秒。女主人尴尬地咳嗽一声:“那...那你继续修吧。”
秋生机械地捡起螺丝刀,手指抖得几乎拿不稳工具。修完空调,他连钱都没要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秋生破天荒地没有复习。他蜷缩在阳台的折叠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秀兰敲了三次门,他都假装睡着了。
“吃点东西。”春生直接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秋生摇摇头:“不饿。”
“因为今天的事?”春生坐在床边,“我听老陈说了。”
秋生的眼眶突然红了:“哥,我...我真的改了,为什么他们还是......”
“人改变别人的看法需要时间。”春生把面塞到他手里,“但首先,你不能自己先放弃。”
面条的热气模糊了秋生的视线。他想起出狱那天,站在监狱大门外,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那时他就发誓,绝不再走回头路。
“给。”妍希突然钻进来,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叔叔看。”
纸上用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加油叔叔。”秋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面条里。
考试前一天晚上,全家人都紧张起来。秀兰帮秋生把所有证件整理好,放进透明文件袋;春生特意请了半天假,陪他去考场踩点;连妍希都贡献出自己最喜欢的“考试必胜”橡皮擦。
“笔试试卷要涂卡,别忘了带2B铅笔。”秀兰反复叮嘱,“还有,别紧张,平时怎么练的就怎么考。”
秋生点点头,喉咙发紧。他不敢说,自己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试卷上的题目一个都看不懂。
笔试当天,考场外人头攒动。秋生排队进场时,腿抖得像筛糠。试卷发下来,他先快速浏览了一遍,心沉了下去——最后两大题的类型他没见过。
汗水顺着额头滑下,秋生使劲掐了自己一把。他想起阳台上那盏小台灯,想起妍希的蜡笔画,想起哥嫂省吃俭用给他交的学费......不能放弃。
从最熟悉的题目开始,秋生慢慢找回了节奏。遇到不确定的,他就用老陈教的排除法。最后两道大题,他把自己能想到的相关知识点都写了上去,至少不能留白。
交卷时,秋生的衬衫后背全湿透了。走出考场,春生立刻迎上来,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
“怎么样?”直到坐上车,春生才开口。
秋生摇摇头:“不确定......实操还有机会。”
三天后是实操考试。这次秋生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在老陈的魔鬼训练下,接线、排故这些他已经烂熟于心。
考场布置得像个小工地,五个工位分别有不同的任务。秋生抽到的是“照明电路安装与故障排除。”他深吸一口气,戴上绝缘手套。
“开始!”监考老师按下秒表。
秋生立刻进入状态。量尺寸、剪线管、布线......动作干净利落。老陈说过,实操不光看结果,流程规范也很重要。他严格按照安全规程操作,每个步骤都检查两遍。
突然,隔壁工位“啪”地冒出一串火花,紧接着整个考场的灯都灭了。
“电路短路!”监考老师大喊,“所有人停手!”
黑暗中,秋生却出奇地冷静。他迅速关闭自己工位的电源,然后借着应急灯的微光,开始排查故障点。这是老陈反复强调的——电工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安全意识。
“你,干什么呢?”监考老师走过来。
“老师,短路点应该在B相,我闻到焦味是从那个方向来的。”秋生指着右侧的配电箱,“得先切断总闸,不然可能引发火灾。”
监考老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用对讲机呼叫技术支持。五分钟后,故障排除,考试继续。
秋生是最后一个完成的,但监考老师看他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离开前,那位老师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全意识不错,小伙子。”
两周后,成绩出来了。秋生不敢自己查,是春生去打印店下载了公示名单。
“过了!”春生冲进家门,挥舞着打印纸,“理论78,实操92!”
秋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秀兰已经欢呼着抱住了妍希,小姑娘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跟着手舞足蹈。
“真的...真的过了?”秋生声音发颤。
春生把打印纸塞到他手里:“自己看!”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张秋生,合格。秋生的视线模糊了,五年来的委屈、自责、挣扎,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他蹲下来,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抖动。
那天晚上,秀兰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老陈也被请来了,还带来一瓶白酒。
“小子可以啊!”老陈灌了口酒,“实操92,比我当年还高!”
秋生不好意思地挠头:“都是陈叔教得好。”
“接下来什么打算?”老陈问。
秋生看了看哥嫂,鼓起勇气说:“我想...想正式做电工。听说考了证,可以去建筑工地,工资高些......”
“就等你这句话!”老陈一拍大腿,“我哥们儿在城建集团,正缺持证电工,明天带你去见工!”
春生和秀兰相视一笑。这一刻,他们知道,那个曾经迷失的弟弟,终于真正回来了。
夜深人静时,秋生又一次坐在阳台上。不过这次,他看的不是教材,而是一张电工证。塑料封皮下,是他穿着不合身西装拍的一寸照,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有光。
他把证书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下面压着妍希的那张蜡笔画。明天,他将以全新的身份,开始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