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不下的过往

风吹桃花落,士隐归桃林。粉蝶遍地,淡香盈道,此处是神州最宁美之地——桃芳谷。

“哼!哈!”

桃林中,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修尘身着一袭玄衣,手握一柄做工粗糙的木剑,学着剑客的样子挥动手中的剑。修尘的剑势如裂空风矢,很有气派。

“诶!修尘!你总是来这么早!”

修尘闻声回头,看到了萧烈与同行的顾安后便停下了剑,静静笑着等待两人。萧烈的声音就像朝阳一般充满生气,总让人无法忽视。

“不努力些,怎能进入剑阁,报国恨家仇呢?”

“我当然懂你的努力!但是你是不是也要注意一下,现在不过刚刚日出,看你满头大汗的样子像是已经练了许久了。”萧烈颇有责意,“修厉叔昨夜想必如往常一样叫你念书写字到深夜才是,如今你又这样早起,是否想到了自己的身体?”

“修尘,你记得我们是何时搬到桃芳谷的吗?”

顾安温柔的看着修尘,问他。

“呃,十年了,自七岁那年起我便一直在桃芳谷了。”修尘挠了挠头。

“那我们一起练剑也有十年了,对吗?”

“是。”

修尘低着头,目光在地上的青草与桃花间打转。

“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修尘愣了愣,然后连忙点头,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好”字。

顾安见状也只是笑着“嗯”了一声,便和萧烈一同走到大桃树下,扒开树下的一堆桃花,捡起各自埋在桃花下的木剑。

“修尘,你真是的,来这么早也不把我们的剑也一同拿出来。”

萧烈故意跟修尘打趣,意在活跃气氛。

“若是我这么做,练剑时被我爹找到此处,只怕我们的剑都要被收了去,我们便又要花时间重新找像样的木材再做了。”

修尘满脸死气,叹了口气,像是叹出了全部苦涩。

“诶~咱们修尘心灵手巧,再做一万把也是小菜一碟。”

“马屁精,快些练剑了,一张好嘴可不会给你有破军之势的剑术。”

修尘嘈了萧烈一句便又开始挥动起手中的剑,剑挥出的风呼呼低吼,忠兽般守在修尘的身旁。

萧烈和顾安也只是笑笑,便也提着剑过来一起练剑了。

顾安的木剑一眼便知其做工精巧,剑身打磨精细,还刻着一个显眼的“安”字;萧烈的木剑虽剑身粗犷,却尽显豪气,剑身上刻着的“烈”字极具气派。

萧烈的剑势狂如烈焰,激进凶猛,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顾安的剑势幻似花舞,不知确数,温柔却不失杀意,优雅轻盈如落花曼舞。

对三人而言,练剑的时间如奔流之息,恍然如梦。他们渴了便捡起树下刻着各自姓氏的竹杯,到一旁的泉眼取水喝,累了便稍事休息,取出手帕擦擦汗。一上午转瞬即逝,午餐的时间也如期而至。

“时候不早了,先吃午餐吧,下午我们再继续练。”

修尘停下手中的动作,从怀中取出手帕擦了擦汗,说道。

“修尘,你今天还是在这吃吗?”顾安问。

“当然了,我爹白天总忙着守关事务,没时间回来吃午餐,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这份就好了。”

修尘走到桃树下捡起自己的小包袱,笑道。

“守将大人日理万机,当然没时间管这些了。”萧烈打趣道。

“也是呢,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守着也好些。”

“嗯,那修尘,你要注意安全。”

“哎呀好了好了,修尘还能有什么危险,危险遇到修尘都得绕路走才是,我们快些回去吧,免得家里又担心了。”

萧烈率先走开了,顾安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看修尘,便也跟上了萧烈离开了。

修尘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取出包袱里的馒头心不在焉的啃了起来。

“十年了......不论如何我也忘不掉......”

修尘回忆起十年前,那个如恶鬼般缠着他的深夜。

“尘弟!若是哥哥扔开手中的剑抱住敌人不放,你就拿起剑把我们都杀掉!”

在一条杂草灌木丛生的野路中,修末一边拉着修尘用剑开路,一边用力喊。

“可,可是......”

“别可是了!娘为了我们能逃出来,肯定已经被蛮夷的士兵杀了!我也中了箭毒,活不长了!”修末强忍着怒火吼道,“我保护不了娘,可若是连弟弟也保护不了,我又有何颜面面对娘!”

修尘从未见过修末这般样子,便也不敢再做声,只沉默着跟修末一同逃亡。

本该寂静的夜里,充满了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附近的燃火声,刀剑碰撞声,房屋倒塌声,和兄弟俩逃亡时不可避免产生的嘈杂声音。

突然,树丛中蹿出一名恶徒举着剑便朝兄弟俩劈来,剑刃上寒光与火光相错,令人胆寒。

“小心!”

修末一把拉过修尘,躲过这一剑,即刻冲上前与来人以命相搏。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刀剑的碰撞声以及眼前血战的压迫感将年幼的修尘吓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只干瞪眼看着,哭都不敢哭。

几招过后修末不敌,右臂中剑,败下阵来,退至修尘身旁。

“末兄!”

修尘见修末受伤,急得大哭了起来。

“尘弟莫怕,哥哥在,哥哥保护你......”

修末回头竭力挤出一个笑脸,安抚修尘。可他连说话的力气也几乎要耗尽了,他几乎是用喘气的方式在说话了。

话了,修末坚定的举起了手中的剑,这时,火光不只在剑刃上,更在修末眼中狠狠燃起来了。

“谁也休想伤害我弟弟!”

修末怒吼着起势,积蓄力量准备冲向敌人。可突然,一口血猛地涌上喉口,修末积蓄起来的力量瞬间散如云烟,他口吐鲜血,跪倒在地,看样子死期将至了。

“末兄!末兄!”

修尘哭得更狠了,他冲上前,却被修末伸手拦下。

“呵......尘弟莫哭,哥哥......会保护好你......”

修末重新站起,可面对扬剑斩来的敌人,修末再无气力与之一战,甚至连手中的剑也将要滑落了。

修尘仿佛看见,挡在他面前的兄长握着一根残烛,微火将熄。

突然,又一口血猛然吐出,修末终于跪倒在地,只能将剑插在地上勉强支撑身体。与此同时,他在修尘的视野中也变成了将要被黑雾吞噬的木偶人。

修尘已然惊于眼前这般场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向他们冲来。当他回过神时,敌人已经挥剑劈向了修末。

“末兄!”

修尘一声呼唤,使修末充满了力量似的,一瞬间,修末猛然弃剑扑上前,死死抱住了敌人,任由剑刺穿身体,任由敌人叫骂,他都全然不觉,只尽力将自己化作一张人肉捕网,压制敌人。

“尘弟!”

惊恐中修尘已分不清是修末真的在呼唤他,还是自己脑海中凭空出现了修末的呼喊。

颤抖着,修尘一步一步走上前,极力拔出修末的剑,向修末和敌人走去......

之后的事情修尘全不记得,只知道恢复意识时是父亲在身边,那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后来修尘便随父亲漂泊,最终在桃芳谷安定下来,一晃十年。

十年中修尘每日都被回忆纠缠,渐渐的他甚至都失去了自己的眼泪,连哭脸也一并失去了。

修尘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啃完了手里的馒头,依然一口咬了下去,咬得自己手指破皮流血,也不知是否是在和自己较劲。

修尘从怀中取出绷带简单包扎了一下便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剑,又开始练了起来。

这一个下午,修尘只沉浸在剑术的世界中,顾安和萧烈问起他的手他也毫不理会,只背过身去继续练剑。萧烈和顾安也知道修尘不愿提起些什么,便也不再过问。

黄昏染遍了整片天空以后,三人也知道自己练过了头,急忙将剑和竹杯埋到桃花堆下,赶紧回了家。

修尘缓缓把手搭在了院门口,有些忐忑的推开了院门。如他所料,修厉静静的在屋门口等着他。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修尘紧张无措,因为修厉的语气简直冰冷得几乎能让院子里的水缸都结起冰来。

“今天做什么去了?”

“跟萧烈和顾安在桃林里念他们新借的书。”

“念书能伤到手?”

修尘一愣,对于这种问题他是可以随便搪塞过去的,但他知道,修厉若是检查他的手,看到了他一手的茧子,他偷偷练剑的事情就不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不过一些刮伤,无妨。”

“当真?给我看看。”

“这,不必了吧,不过小伤,孩儿很快便能自愈。”

“嗯,也是,以后早些回来,早些念书写字,官考将至,你应当干劲十足才是。”

“是。”

“好,来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

修尘随修厉一同坐在饭桌旁,吃起了面。修厉的手艺向来是不怎么好的,修尘倒也不说话,只是匆匆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之后便洗了碗回房间去了。

修尘关上房门,坐在了窗边的书桌前,点上灯,开始念书写字。

他喜欢在窗边念书写字,因为这样他可以看到他的院子,只属于他的院子——这是修厉规定给他,由他来管的。

经过修尘这么多年的管理,这片院子已是草木花相衬。修尘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小鱼池,在其中养了四条不知什么品种的鱼,两条稍大些,另外两条小些。鱼池旁种了一棵樱花树,是他纪念自己原来的故乡——在故乡老宅的院子里,他们家也种了一棵樱花树在修尘房间外。当修尘累了便会去喂喂鱼,给树浇浇水,也算是修尘寻根的一种方式了。

修尘念书写字其实都只是应付修厉,但他的确在此处有惊人的天赋,看过的文章几乎是过目不忘,不过为了应付修厉的检查,光会背书自然是没用的,所以他还会象征性的抄些书,他的字也是极好的,飘逸洒脱。但他写字更多是在记录练剑的心得或是写自己的诗。

“怀剑醉卧竹方床,清风入室抛卷长。举杯饮月寒香桂,小院细雨夜微凉。”

他又开始写了,他总写些凄凉的文字,让顾安看了落泪,萧烈看了沉默。时间久了他也不给他们看了,只自己收藏起来,偶尔拿出来看看。

写完诗过后,修尘另取一张新纸,记录起自己的练剑心得——他每天都要仔细地复盘,记录自己悟出的每一个技巧。

写的累了,修尘便一翻窗到了院子里,轻轻走到水池旁,想喂喂鱼。只是他大概忘了时间,这个点大概只有像他这样的“读书人”还没睡了,不过看鱼的状态,修厉应该替他喂过鱼了,所以他便也放下心来,看了看樱花便回房间去了,但他一回头却看见了始料未及的一幕——修厉推门走进了他的房间。

眼看着修厉走向了书桌,修尘自知一切都来不及,干脆假装刚在外面放松完回来,打开小门走进了房间。

“刚休息去了?”

“是的。”

“嗯,我看看你今天都写了些什么。”

不等修尘拦着,修厉便先看起了修尘桌上的练剑心得。突然,修厉激动起来,一把抓起修尘的练剑心得,狠狠盯着手中的纸。

“我叫你念书写字,你就干这个?”

面对修厉的责问,修尘也只好坦白了。

“嗯,爹,孩儿认为身为大丈夫应当精忠报国,加入剑阁收复失地,这是孩儿心之所向,还望您莫怪。”

“哼!你根本不是这块料!老老实实念书写字,休要有这些虚妄之想!你这等废柴在战场上只有任人践踏的份!”

修厉突然的暴怒搞得修尘不明所以,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对他而言,梦想是一个少年最纯粹的热血宣言,是绝不容他人践踏的,更何况,这个人是本应支持自己的父亲。

“爹,国恨家仇我断不能忘,如今赤砂漠已是蛮夷的土地,娘和末兄也死于蛮夷人之手,偏安一隅,孩儿只怕......”

“住口!”

修厉一巴掌重重打在修尘脸上,这清脆的响声只是耳光吗?或许,还有心碎吧。

“孩儿只是想为国流血,为家报仇。”

修尘低着头,沉声说道。

“你是铁了心要练剑了是吧!”

“是!”修尘怒声回道,“国恨家仇没有一日不如恶鬼般缠着我,您也是剑阁中的剑客,榜样在前,我又怎肯做缩头乌龟!”

“好!好啊!”

修厉怒而发笑,抓着修尘的练剑心得冲出了房间,只留修尘在房间内,沉着脸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修厉又走了回来,只是手里多了三本小书。

“这是为父在剑阁得到的秘传剑法的剑谱。”

修厉将手中的剑法举起展示给修尘看,修尘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亮,但它马上又消逝了——修厉将剑谱连同修尘的练剑心得一同撕得粉碎,向他一把抛来。

“给你了!”

这一瞬间,修尘心如刀绞,修厉撕碎的不只是剑谱和他的心得,还有他的梦想与自尊心。碎纸片在空中凌乱飞舞着,像修尘破碎的心,找不到什么依靠,只能摔在地上,失去希望。

修厉一扭头离开房间,摔上了门,只剩下修尘在房间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散落在地的碎纸片。

但他真的失去希望了吗?

修尘的脸上突然有了一抹轻松笑容,随后,他开始跪下身子一片一片收集地上的碎纸片。哪怕心得和剑谱混在了一起,修尘也依旧耐心捡着。

“从今往后,这一片是我的,这一片也是我的。”

终于,他捡完了所有的碎纸片,把它们都藏在了他的书箱里,这时候,整个桃芳谷也只有他一人的房间还亮着灯了。

修尘如释重负般的解衣,吹灯,躺在了自己的木床上。

“只要我把心得和剑谱修复,我们就能离剑阁更近一步!”

修尘这样想着,随后慢慢的闭上眼,一步一步走入了梦的国度。在梦中,他回到了小时候,他和修末一同站在赤砂漠最高的砂石山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小小木剑,说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句豪言:

“修尘和修末会一起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

修尘不会忘记的,因为孩童时期的约定,是值得用一生来守护的纯真。只是,这份纯真的守护者,只剩修尘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