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墟的烟尘尚未散尽,裹挟着焦糊、血腥与残余能量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哀嚎声断断续续,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倒塌的浑天仪残骸兀自散发着灼热,扭曲的金属断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丙字炉区,已是一片死寂的钢铁坟场。
墨尘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沉浮。身体仿佛被拆解后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后背鞭伤崩裂的创口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三道“锢脉印”则如同冰冷的铁砧,死死压在他的要害,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起深沉的滞涩与撕裂感。更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是右手手腕处传来的、仿佛灵魂被撕扯啃噬的剧痛!那是强行触碰浑天仪核心、以血为引疏导狂暴灵枢留下的可怕反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凉意渗入他灼热的意识。不是焚墟的浊气,而是某种清冽的、带着淡淡药草苦涩的气息。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焚墟熟悉的、布满油污的金属顶棚,而是相对洁净、刷着灰白色涂料的低矮屋顶。身下传来的触感也非冰冷坚硬的金属格栅,而是相对柔软、带着陈旧霉味的草席。空气虽然依旧浑浊,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焦臭与血腥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郁的草药味和……汗臭、体臭混合的、属于底层杂役的污浊气息。
他转动着干涩刺痛的眼球,勉强看清了周围。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狭长的大通铺。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挂在墙壁高处、蒙着厚厚油垢的劣质灵枢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汗馊味、脚臭和劣质药膏的刺鼻气味。通铺上挤满了人,大多和他一样,身上缠着肮脏的、渗着血渍或脓液的绷带,或躺或蜷缩,发出压抑的呻吟和痛苦的喘息。几个同样穿着灰色破烂短褂、但伤势较轻的杂役,正麻木地用木桶和破布,擦拭着地面上的污秽和呕吐物。
这里是……焚墟杂役的养伤棚?他居然没死?还被抬到了这里?
这个认知让墨尘昏沉的意识稍稍清晰了一丝。他挣扎着想动一动,却引来全身更剧烈的抗议。尤其是右手手腕,被粗劣的、沾染着黑黄色污渍的麻布条草草包扎着,每一次细微的脉搏跳动,都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针顺着血管刺入骨髓深处!剧痛让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醒了?”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墨尘艰难地侧过头,看到邻铺躺着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一条胳膊用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脸上毫无血色。他看着墨尘,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省点力气吧,小子。”汉子咧了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声音有气无力,“进了这‘活死人坊’,能喘气就算命大了。你那手……废了吧?被灵枢液溅了还是让能量流咬了?”他瞥了一眼墨尘被草草包扎、还在微微渗血的右手手腕。
墨尘张了张嘴,喉咙被“锢脉印”锁得生疼,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都一样。”汉子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眼神更加黯淡,自顾自地说道,“浑天仪一炸,丙字区算是完了。死了一大半,残了的更多。能像咱俩这样躺在这喘气的,都是阎王爷暂时不收的……等着吧,伤养得差不多,还得回去填坑。要么去别的炉区刷炉子,要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深深的恐惧,“被扔去试新炉……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汉子的话如同冰水浇头,将墨尘心头那一丝侥幸彻底浇灭。是啊,侥幸活下来又如何?在这焚墟,他依旧是丙戌七六,一个耗材。伤势稍好,等待他的依旧是永无止境的刷炉、搬运,或者更残酷的命运。胸口的死灵匣冰冷依旧,三道“锢脉印”的灼痛时刻提醒着他的枷锁。那短暂爆发、救了他一命的“墨心”之力,此刻如同耗尽灯油的残烛,只剩下手腕处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一片空虚。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吞没。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身体的剧痛和心灵的沉重将他拖回混沌的黑暗。
就在这时——
养伤棚那扇破旧、布满油污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刺耳的摩擦声惊醒了所有还能保持清醒的人。
门口的光线被两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依旧是那身玄黑色、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刑堂护卫劲装,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金属面罩,只露出冰冷审视的双眼。他们如同两尊门神,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整个养伤棚瞬间陷入死寂!连压抑的呻吟声都消失了。所有躺着的、坐着的杂役,都惊恐地缩紧了身体,如同受惊的鹌鹑,连呼吸都屏住了。邻铺那干瘦汉子更是吓得浑身一抖,把头死死埋进脏污的草席里。
两个护卫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棚内一张张惊恐、麻木、绝望的脸。最终,定格在通铺最角落、蜷缩在草席上、浑身缠着污秽绷带的墨尘身上。
其中一个护卫上前一步,冰冷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丙戌七六。”
墨尘心头猛地一紧,挣扎着想撑起身体。
那护卫却并未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用那金属般质感的声调宣判:
“奉器宗大长老欧冶青阳法旨,焚墟杂役丙戌七六,于浑天仪崩毁之际,临危不惧,以微末之躯,护丙字三号炉未损,并初步稳定核心残骸,免于更大灾祸。其行虽微,其功可表!”
话语落下,如同在死寂的池塘里投下巨石!
整个养伤棚的杂役全都懵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随后是汹涌的……嫉妒!
护炉?稳定核心残骸?免于更大灾祸?就凭丙戌七六这个经脉被封、差点死在炉口的废人?这怎么可能?!他凭什么?!
一道道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瞬间聚焦在墨尘身上!那目光里有赤裸裸的质疑,有疯狂的嫉妒,有被欺骗的愤怒,更有一种被同类“背叛”的怨毒!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窃取了天大功劳的事情!
邻铺那干瘦汉子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墨尘,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病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护卫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宣读冰冷的律令:
“念其微功,破格擢升!即日起,丙戌七六,脱杂役籍,擢升为‘丁字’匠徒!伤愈后,入‘万械堂’听用!”
轰!
如果说刚才的话是巨石,那这句就是惊雷!
破格擢升?!脱杂役籍?!丁字匠徒?!万械堂?!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杂役的心上!那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飞跃!那是脱离焚墟这血肉磨坊、真正踏入天工阁匠师序列的第一步!哪怕只是最低等的“丁字”,也意味着身份的彻底改变,意味着不再是最低贱的、随时可以被丢弃的耗材!
嫉妒!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嫉妒!瞬间吞噬了所有的震惊和质疑!凭什么是他?一个被烙了“限业令”的朝廷弃犯?一个刚来不久、差点被老张头抽死的废物?凭什么?!
无数道目光变得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棚内的空气仿佛都被这汹涌的恶意点燃,变得粘稠而灼热!
宣读完命令的护卫,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为首那人手腕一翻,掌心托出一枚东西。
那是一块约莫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青铜令牌。令牌造型古朴,边缘磨损严重,正面阳刻着一个复杂的、由齿轮和杠杆构成的徽记,正是天工阁的标志。徽记下方,两个刚劲有力的古篆小字——“丁字”。背面则阴刻着一行小字:丙戌七六。
令牌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周围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护卫手指一弹,那枚象征着身份跃迁的青铜令牌,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墨尘胸前那堆被血污和灰烬浸透的、散发着恶臭的肮脏绷带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肮脏的布片传来。
墨尘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剧痛颤抖、被草草包扎的右手,想要去触碰那块令牌。指尖刚触及冰冷的青铜边缘——
“丙戌七六。”
一个冰冷、清脆、如同冰珠落玉盘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养伤棚门口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棚内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
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高挑的身影挡住。
玄色长袍流淌着深潭寒水般的暗光,袍摆处狰狞的荆棘骷髅银绣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微芒。半幅玄色金属面罩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光洁如玉的下颌和一双眼睛。
暗金色的眸子。
如同熔化的金液在冰冷的黑曜石上流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洞穿一切、俯瞰蝼蚁的漠然。
玉罗刹。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刚出现,又仿佛早已在阴影中凝视了许久。刑堂护卫在她身后微微躬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她的目光,越过棚内所有因恐惧而僵硬的杂役,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在墨尘身上——刺在他那只试图触碰令牌、沾满血污和草屑的右手上,刺在他胸前那块落在肮脏绷带上的青铜令牌上,最终,刺入他因剧痛和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
“恭喜。”玉罗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暗金色的瞳孔深处,没有半分恭喜的意味,只有一片冻结万物的冰原,以及冰原之下,那翻涌的、毫不掩饰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
杀机。
“伤好了,来刑戒堂报到。”她微微侧头,玄晶高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本座……亲自给你安排去处。”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墨尘一眼,转身,玄色的袍摆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只留下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整个养伤棚。
墨尘僵在原地,右手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令牌边缘。胸口的青铜令牌,此刻重逾千斤,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破格令?赏赐?不!
这分明是一道来自地狱的催命符!是玉罗刹亲手递来的、淬着剧毒的匕首!
万械堂?刑戒堂报到?亲自安排去处?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等待自己的结局——一个比刷炉子更隐秘、更“合理”、更能将他这刚刚显露一丝异常的“耗材”彻底碾碎、化为飞灰的绝命陷阱!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和肮脏的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