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后衙,又阴又冷,霉味儿呛得人鼻子发痒。
“顶格里那卷!”青盏踮着脚,从落满厚灰的架子高处抽出一个暗红色的厚册子,灰扑了她一脸,呛得咳了两声。她捻开纸页,借着手边黄豆粒大的油灯,细细地摸。边摸边低声道:“小姐,这地方……摸着不对。底下像是被刀子刮过一层。”
阮梨没应声,靛青的袖口垂着,像结了冰。她冰凉的手指探过来,在青盏指的地方压了压,指肚在发脆的纸上细细搓过。
沙沙的触感。不是磨损,是硬生生的刮痕。
油灯火苗“噼啪”跳了一下,墙上拉出一道扭曲的黑影。
“呵……”
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哂笑,冷飕飕地从入口的黑暗里飘出来。
阮梨猛转身!青盏手腕一翻,袖中冰凉的匕首已攥在掌心,一步抢在阮梨前面。
一个人慢悠悠地从黑影里踱出来,深赭色的衣裳,脸在昏暗里白森森的。手里捏着把没画没字的素面竹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骨碰在一起,发出“哒、哒”的轻响。
祁仲山。
“深更半夜的,”祁仲山扇子微顿,眼皮一抬,目光扫过青盏臂弯里那卷显眼的暗红,“阮督史好兴致,在这耗子洞里头翻腾古董?”他往前踱了两步,眼神粘在那卷宗上,“哦,这册子啊。当年北边粮草经手的小岔子,早八百年前就抹干净了。”扇头随意地朝卷宗一点,姿态悠闲,眼神却像带了钩子,“尘封多年,脏。”
阮梨站着,像一尊冰雕。靛青的袍子吸尽了光。
“祁大人觉都睡不安稳,”她的声音比这屋子里的空气还冷几分,“是怕这耗子洞里的‘尘埃’……沾了哪位的鞋?”
祁仲山嘴角那点假笑淡了。扇子“啪”地打开,摇得不紧不慢,扇起的风带着更深的老木头腐味儿。“老夫忧心?”他眼皮耷拉下来,那双假温厚的眼里深不见底,“老夫忧心你们这些……非得把坟刨开看看才安生的主儿!”扇头隔空点了点阮梨,声音压得又沉又腻,像粘稠的油:“刀再快,杀的也是喘气的。你们倒好,专指着坟头里的死人捅刀子?”
他拖长了调子,尾音陡然凌厉起来,像鞭子抽在凝滞的空气里。
扇子猛地合拢!硬骨发出“咔”地脆响!
“——就不怕惊了‘人’,撞了‘鬼’?!”
那“鬼”字刚爆出来!
“轰——!”
侧后紧闭的高窗像挨了攻城锤!木框连带糊窗的油纸瞬间炸得粉碎!木屑和碎纸混着刺骨的冷风,劈头盖脸砸进来!烟尘暴起!
一道黑影裹着寒风和烟尘,如同饿虎扑食,从破洞撞入!
刀光!快!狠!冷!
借着炸开的劲风,卷着冰碴子似的杀气,直劈祁仲山后颈!
连惨叫都来不及!祁仲山只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旁边一扭!
“嗤啦!”
刀风划过!
“啊——!!!”祁仲山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血光飚起!半块耳朵连着扇柄上半截小指,“啪嗒”掉在污秽的地面上!
他整个人被撞飞出去,狠狠撞在巨大的卷宗架上!架身剧震!灰尘泥雨般落下!几卷沉重的册子“哗啦啦”摔下来砸在他身上!血像泼了颜料,从他耳朵豁口和断指处狂涌出来,眨眼染红了大片锦袍!几滴滚烫的血点子,甚至溅上了阮梨青袍的袖口!
烟尘稍散,露出撞进来的伍九思。他提着一柄窄长的弯刀,刀尖还在滴血。胡子拉碴的粗糙脸上横着几道疤,眼珠子红得能滴出血,死死盯着地上蜷成一团的血葫芦。他啐了口带血沫的唾沫:
“呸!拿兄弟们骨头渣子给你自个儿垒官阶?!老子撕了你!”声音磨砂似的粗粝。
祁仲山瘫在血泥里抽抽,鼻涕眼泪混着血浆往下淌,活像砧板上没死透的鱼。血糊住眼,断指钻心般痛。他那张惯会拿捏的脸彻底扭曲,只剩怨毒。喉咙里“嗬嗬”几声,一双血红的眼猛地钉在阮梨脸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尖叫:
“接着查!好!接着扒!!”断腕在血泊里猛地一抬,糊满血污的断指朝着皇宫的方向猛地戳过去!“扒吧!使劲扒!扒完老子这把老骨头……”他嗓子像烂风箱,带血的泡沫喷出来,“……底下就轮到你们这群……自己往棺材里钻的……”
他猛地抽气,脖子上的青筋暴凸,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吼出最后一句:
“等着吧!下一个躺地窖里喂尸虫的……就是——你!们!”
吼声卡在喉咙里,断了。
抬起的断臂僵住,直直掉回血泊。
彻底没了声息。
伍九思狠狠一甩刀上的血珠,铁靴踏前一步。阮梨却连看也没看他。她的目光只在祁仲山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停留了半息,便如鹰隼般攫住了旁边污血里——
那柄沾满暗红血点的素竹扇子。扇面半开半合。
阮梨一步踏过去,靴底碾过粘稠的血污。弯腰。细长、冰冷的手指精准地捏住扇骨干净的一截。拿起。
指腹在靠近扇钉的位置几不可查地摸索了一下。
“嗒。”
一声微响。一个细缝崩开。
一片薄得几乎透明的棉纸卷,从暗槽里滑了出来。
阮梨两指捻开,纸卷轻若无物。
没有字。
只有简单的墨线勾勒,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建筑框架,像个大盒子。
大盒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旮旯,点着一个小墨团。
墨团旁边,一笔一画写着两个小得要用指头比划才能看清的字:
「地窖」
正下方,是两行蚂蚁腿似的数字。
青盏屏住呼吸凑近,微弱的光线下,脸色白了白。
阮梨捏着纸片,薄薄的指甲压着图中那个小小的「地窖」记号。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
脑子里“嗡”一下。
刑场高台。铁链刮过石板的刺耳。血泥里拖出的蜿蜒红痕。台阶上那人回头的最后一眼,唇缝无声开合——
开。
空气凝滞。
墙角油灯“啪”地又爆了个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