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承了一座民国老宅“栖凤公寓”。
搬入首日,邻居老太太说:“千万别碰四楼那四间房。”
深夜我在201写作,电脑自动弹出文档:“住户名录:林简 201七天”。
次日那血字竟出现在卧室墙壁,四楼传来指甲刮门声。
保安室抽屉中藏着一张1937年旧照:四个女人被钉在四间房的床上。
管理员翻着白眼低语:“她们等着新住户凑齐,就能离开这了。”
当我终于打开404房门,镜中倒影却对我诡笑:
“欢迎成为我的永久室友。”
夜,是浸泡在浓重潮湿气味里的。
这种气味渗进鼻端,钻进每一个缝隙,是年深日久的木头在叹息,墙壁深处霉斑无声的啃噬,混着一种尘封的、早已干涸的不祥气息,被暮春最后一场阴雨重新勾起。空气沉甸甸的,压在肩头,每一次喘息都像吸入了陈旧的时间本身。
钥匙插进201室的门锁,手上冰凉的触感突兀又锋利。我瑟缩了一下。并非金属应有的那种凉,更像寒冬腊月贴在坟头石碑上的冰凉,顺着指尖的血脉,瞬间游走周身。用力扭转。
“咔哒——吱呀——”
锁舌弹开的干涩声响,随后是门轴发出漫长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刮擦着寂静的楼道,也刮擦着我的神经。门开了,一股更浓郁、更混杂着灰尘与腐朽的气息扑面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我摸索进门框内侧右侧的电灯开关,按下去。
悬在房间正中的那颗蒙尘灯泡骤然亮起,又在我心跳漏拍的瞬间,猛地爆出几串刺眼、焦躁的蓝色电火花,伴随着一阵短促而尖锐的“滋啦”声。光明在极度的不稳定中痉挛了几下,才虚弱地、心不甘情不愿地稳定下来,勉强驱散门口一小圈浓得化不开的昏暗,将光亮之外的空间衬得愈发阴森不明。灯光是浑浊的黄色,给房间里那些影影绰绰的简陋家具轮廓抹上了一层陈年的油垢色。
客厅很小,兼作走廊。右手边一扇虚掩的门,应当是卧室。头顶的老旧灯泡悬在发黄的天花板电线末端,像一只半闭半睁的浑浊老眼。客厅深处,厨房狭窄的门框如同一个墨黑的洞口。正前方一扇关着的门,该是浴室。
没有想象中的蛛网。只是无处不在的尘埃,踩上去没有声音,厚实地堆积在地板每一寸纹理间。空气凝滞不动,混杂着木料霉腐与墙体深处渗出的淡淡潮土腥气,混杂得令人喘不过气。
这就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姑姑留给我的遗产——“栖凤公寓”201室。一张薄纸,一纸声明,便让我告别廉价出租屋,一头撞进这腐朽而沉重的空间里。遗产?更像一个漫长噩梦的开场签。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挪进昏暗室内,轮子在厚厚的尘埃上艰难滚动,摩擦出低沉沙哑的声响。身后的门轴又发出一声长叹,“吱呀——”声缓缓收束,最终归于一片凝固的黑暗死寂。这扇门,仿佛有生命般轻轻合拢,吞噬掉了楼道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来自外面世界的光明。
外面世界的光明……这念头刚冒出头,一种毫无预兆的寒冷猛地攫住我。太静了。刚才楼道里还有隐约的生活气息,电视机遥远的背景杂音,不知哪户人家的炒菜香气,还有模糊的人语。可随着201室门扇的合拢,所有的声音、气味,甚至“外面”这个概念本身,都突兀地被切断了,门板内外的间隔如同一道厚重的隔音屏障。绝对的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耳膜,只留下一种被真空包裹住的耳鸣般的嗡响。
心脏在骤然停滞的安静里重重一缩,几乎跳出喉咙。我屏住呼吸,站在原地,耳中只有自己鼓噪的心跳,咚咚敲在冰凉的肋骨上,那声音在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这公寓……不像是城市的一部分,倒像是一口提前准备好的……棺材。201室的门板冰冷地抵着后背,没有回头路。
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窸窸窣窣,由远及近,贴着门板传来。
不像是脚步,更轻,更……拖沓。像是什么柔软沉重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缓慢地,蹭过201室外布满灰尘的地面。沙——沙——沙——声音停在了门口。咫尺之隔。
冰冷迅速攀附上我的脊椎。后背寒毛根根倒竖。
外面是什么?
时间像是黏稠的糖浆,滴落得无比艰难。我僵在玄关深处那片混沌的光线下,不敢呼吸,不敢移动。几秒钟——或许更漫长——过去了。门外再无异动。那诡异的摩擦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是不是自己太紧张,产生的幻听?疲惫感铺天盖地涌上来。我拖着脚步往里挪,将那令人窒息的声音归咎于紧绷的神经在寂静中的幻觉。
客厅空荡到令人心慌,仅有的一张歪腿方桌和两把旧木椅便是全部家当,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更显肮脏的深色壁层。我径直推开右手边那扇虚掩的门——卧室。比客厅更加狭窄,一张孤零零的单人木板床靠在墙角,裸露的薄海绵垫子上印着可疑的深色污渍。紧挨着床,一张陈旧的折叠桌上放着一台同样上了年纪的笔记本电脑,像一只沉默的黑色甲虫,布满细密划痕的屏幕黯淡无光。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下。我草草打开行李箱,机械般地扯出被褥扔到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甚至懒得展开。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引力拽向那简陋的床铺,意识滑落深渊。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
我猛地弹坐起来,心脏瞬间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狂跳得几乎冲破胸腔。后背一层冰凉的冷汗瞬间渗出,衣服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寒意。声音似乎很近,就在床边。
混沌的眼神仓惶扫视。房间里那盏散发着惨黄光晕的灯泡依旧悬在那里,将一切都浸泡在昏沉浑浊的黄汤里。是老鼠?或者某个不稳的箱子终于倒下了?我扶着冰凉潮湿的墙壁,脚底寒气直窜,站起身。
声音的源点,是那台旧电脑。
电脑此刻竟诡异地亮着屏幕!冷蓝调的荧光刺破卧室的昏黄,成为这片腐朽空间里唯一锐利的光源。它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突兀而冰冷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而屏幕中央,并非熟悉的桌面或屏保。
是一个打开着的、空白的文档。
文档最顶端的中央,一行标准的黑色微软雅黑字体,如同冰冷的判决书般静静矗立:
住户名录:林简 201七天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带着刺骨寒意冲上头顶。寒意并非来自空调,而是从身体内部,从骨髓深处一丝丝渗出来。脖颈僵硬,像是冻结的木头,极慢、极其艰难地扭动着。
脖颈僵硬地转动,视线从屏幕上僵硬的字符一寸寸挪开,艰难地投向我身后的墙壁。
那扇连接卧室与小得可怜的“客厅”的门,半开着。
就在那扇门正对的、我那单人木板床左侧的墙壁上——就在我刚刚惊醒时后脑勺正对的位置不到三十公分处——那刚刚剥落了大片墙皮、露出更深处肮脏底色的惨白墙面上……
一笔一划,浓稠得发暗、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的暗红色字迹,像一道狰狞撕裂的新鲜伤口,赫然在目:
住户名录:林简 201七天
每一个歪斜扭曲的笔画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粘稠感,如同用尚未彻底凝结的、带着腥甜气息的血浆书写成。七个字,像七道冻结的视线,紧紧焊死在布满污迹的墙体表面。墙面本身的灰尘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开,在血字的边缘留下一圈模糊的灰白痕迹。
一模一样。字迹的倾斜角度,那个“天”字最后一笔拖沓的尾巴,甚至那份粘稠凝固的质感……和我刚刚从电脑屏幕上猝然看到的,别无二致。
冷……一种深入骨髓、啃噬内脏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这不是幻觉。不是幻觉!恐惧是瞬间爆开、冰寒刺骨的炸弹,碎片嵌入全身,四肢百骸立刻冻结僵硬,无法移动分毫,只有眼球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死死地、惊恐地吸附在墙壁上的那行字迹上。
“噫……”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破碎的抽气声从我紧闭的牙缝里硬生生挤了出来。
就在这意识冻结、血液冰寒的万分之一秒——
头顶那盏唯一的、发着浑浊黄光的灯泡猛地一闪!像垂死生物最后的痉挛。
滋——啦——!
电流尖锐的嘶鸣突兀地撕破了房间的死寂!伴随着这尖厉响声的,是那昏黄灯光剧烈至极的明灭闪烁!
光线骤然消失又被突然拉回,房间在刺眼的明与绝对的暗之间疯狂抽搐。墙壁、床铺、折叠桌……所有的轮廓在极速的光影变幻中猛烈扭曲、跳跃、重组。那墙壁上的血字像突然被赋予了诡异的生命,在剧烈动荡的光影里扭曲、放大、仿佛要挣脱墙壁的束缚扑面而来!
光在厉鬼的尖啸中狂舞。
黑暗与光明的每一次轮番轰炸都在猛烈捶打心脏。我猛吸一口寒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勒住,尖叫被噎在喉咙最深处,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嘶鸣。眼球凸起,死死钉在墙壁那行被疯狂闪烁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血字上。
一个比死亡更深沉、更令人绝望的念头像冰锥般刺穿我混乱的大脑:它自己……“跑”出来的……屏幕里的字……自己……爬到了墙上……
视线惊惶地从墙壁的血字挪开,透过门口投向外面狭窄幽深的客厅——那片在剧烈闪烁中如同地狱入口般明灭不定的空间。
视线与意识完全凝固在墙壁的血字上,感官却本能地捕捉着周遭一切。耳膜深处,在那灯泡滋滋尖啸的间隙里……
“呜——呜呜……”
细微的、时断时续的哭泣声,极其幽远,像是穿过数层厚墙,又像贴着地板缝隙爬来。若有若无,像濒死之人喉头压抑着、漏出来的绝望。
猛地倒抽一口气。
哭声停了。
死寂。
像被无形的东西一口咬住喉咙。心脏骤停般的感觉,时间凝固成铅块,沉甸甸压迫着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灯光不再闪烁,惨黄浑浊的光线重新稳定地洒落下来。墙上的血字静止了,粘稠凝固在惨白的墙面上。
但那深入骨髓的冷意并未散去,反而在恢复光亮的瞬间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沉重。
啪嗒。
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
冰凉的水滴,不偏不倚,正落在我僵直的后颈上。
瞬间炸开的恐惧让我全身一个激灵,身体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寒刺骨。
砰——!
一声沉闷到足以撼动地板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我头顶正上方——301室的方向——轰然砸落!整个201室都跟着猛地一颤,天花板的灰尘扑簌簌落下。
声音沉闷得如同巨石从高空狠狠砸在水泥地上,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重量感和破坏力。整个201室都在这重击下猛地一震!
脚下的旧木地板也跟着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呻吟。
怎么回事?
紧接着,更诡异而连续的声响从头顶传来——
嚓……嚓……嚓嚓……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某种骨节粗大的生物在用它的趾爪,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刮擦着某种粗糙坚硬的表面。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次刮擦都拖着长长的、令人牙酸的尾音,停顿一下,然后再重复……像一把钝锯子在反复拉锯着坚硬的骨头。
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正是301室的地板!也就是紧贴着我头顶的这个位置。那刮擦声沿着钢筋水泥的楼板结构,清晰地、毫无阻隔地传导下来,像冰冷的钢针直直扎进我的耳膜深处。
那动作带着一种试探和一种压抑的疯狂,缓慢而执拗地在头顶上方持续着,如同地狱里爬出的存在,正用爪子描绘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图。
死寂的房间,墙壁上静止却凝固的血字,头顶上方沉重敲打后的规律刮擦……所有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皮肤里,压下几欲冲破喉咙的尖叫。身体僵硬,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字在尖啸——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