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雾锁归途

寅时三刻,牢房外的梆子声刚过第二轮,秦志明就听见通风口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他捏紧藏在袖中的暗坠,鸽血红宝石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老爷..……“老管家秦福的脸出现在栅栏外,花白的鬓角沾着草屑。一串钥匙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滑落,“茶农把掺了曼陀罗的米酒送进了班房。“

地牢甬道里倒着两个鼾声如雷的狱卒。秦志明弯腰去捡腰刀时,发现其中一人后颈有个新鲜的血点——不是迷药,是见血封喉的吹箭。

“不是我们的人。“秦福面色惨白。

墙角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往秦志明怀里塞了个油布包。那手背上纹着茶农帮会的青叶标记,转眼就消失在暗道中。

油布里裹着半块带血的玉佩,正是祠堂失窃的先祖遗物。断口处新刮的金粉在火把下闪着诡谲的光,拼出半个“茶“字。

汉水的黎明浓雾弥漫,渔船像片枯叶在暗礁间穿行。秦志明展开油布包里的地图,那是柳如烟月白旗袍的内衬,血绘的线条已经发黑。

清冷的月辉如同水银泻地,将浩渺的汉水江面照得一片惨白,粼粼波光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更添几分肃杀。江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呜咽着掠过水面,吹动岸边枯黄的芦苇。

一艘吃水颇深的旧渔船,如同蛰伏的巨兽,悄然停泊在靠近江心孤岛的阴影里。船头,秦志明一身紧束的黑色劲装,外罩防水油衣,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身后,是同样神情紧绷、眼神锐利的老管家秦福,以及十名精挑细选、背负着长短火铳和兵刃的心腹死士。这些都是秦家豢养多年、真正能豁出性命的忠勇之士,此刻个个屏息凝神,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

“老爷,雾起了。”老管家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望着江面。不知何时,浓重的水汽开始从江面升腾,丝丝缕缕,迅速汇聚成一片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灰白屏障,将孤岛和渔船缓缓吞噬。

秦志明抬头望了望那轮被雾气晕染得朦胧的满月,又低头看了看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张羊皮图纸,那是柳如烟留下的“荆浦藏银图”拓本。图纸上,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通往孤岛藏银洞的路径,其中最关键的一句便是:“船行如箭,绕礁三匝,五潮汐至,暗瀑轰鸣处泊。”

“按图索骥,出发。”秦志明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容置疑。他深知此行凶险万分,但秦家已至绝境,这藏银洞是唯一翻盘的希望,更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

渔船如同离弦之箭,在经验丰富的船夫操控下,猛地扎入浓雾之中。船桨破开粘稠的雾气,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船头一盏特制的防风马灯,在浓雾中挣扎着投下一圈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不足丈许的水面。

“左满舵,避开犬牙礁!”船夫的声音带着高度紧张后的沙哑,死死盯着手中简陋的罗盘和水下探杆。根据图纸,第一道犬牙交错的暗礁就在前方。

“哗——”船身猛地一倾,几乎是擦着一片在水下若隐若现、狰狞如怪兽獠牙的黑色礁石掠过。冰冷的水花溅了众人一身。

“右舷,漩涡,稳住!”第二道险关接踵而至。湍急的水流在礁石间形成巨大的吸力漩涡,渔船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剧烈颠簸旋转。死士们死死抓住船舷,脸色发白。经验丰富的老船夫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扳动船舵,船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险之又险地挣脱了漩涡的吞噬。

第三道、第四道……每一次绕礁都惊心动魄,如同在死神刀尖上跳舞。图纸上标注的路径精准得令人心惊,却又险恶得让人胆寒。秦志明紧握图纸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这图……柳如烟究竟从何得来?她对这凶险水路竟如此熟悉?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缓慢流逝。终于,在经历了第五次潮汐涨落(计算着潮水推动的时辰),船底传来一阵持续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巨大轰鸣。那声音穿透浓雾,震得船板都在微微颤抖。

“到了,暗瀑!”船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渔船艰难地穿过最后一片浓雾,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孤岛一侧的峭壁上,一道巨大的瀑布如同银河倒泻,轰鸣着砸入下方的深潭。水汽弥漫,白浪滔天。而在瀑布的右侧,紧贴着轰鸣的水幕,赫然有一片被藤蔓和常年水雾掩盖得极其隐蔽的巨大凹陷。正是图纸上标注的藏银洞入口。

众人精神大振。渔船小心地靠近瀑布右侧相对平静的水域,抛锚停稳。秦志明留下两名死士看守船只,亲自带着老管家和其余八人,攀着湿滑的岩壁,拨开厚重的藤蔓,艰难地钻入了那轰鸣水幕之后的洞窟入口。

一股浓烈刺鼻的陈腐霉味混合着浓重的水汽,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洞内异常昏暗,仅凭几支火把的光亮,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洞壁湿滑,布满青苔,嶙峋的怪石在火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巨大的瀑布轰鸣声在洞内回荡、放大,震耳欲聋,仿佛置身于巨兽的腹中。

众人按照图纸指引,在迷宫般的洞窟中穿行,绕过数道岔路,最终抵达一个相对开阔的巨大洞厅。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窟,目瞪口呆。

预想中堆积如山的银锭、闪耀着诱人光泽的财富,踪影全无。

洞厅中央,只有零星散落的几块碎银和几串散开的铜钱,如同被人随意丢弃的垃圾,在火把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而讽刺的光芒。整个洞厅空旷得令人心慌,只有瀑布的轰鸣在洞壁间不断撞击、回响。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所有人,被骗了?这是一个陷阱?

“老爷,看那边!”一名眼尖的死士突然指着洞厅深处一处岩壁,声音带着惊骇。

秦志明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岩壁一处较为平整的地方,赫然深深插着一柄刀。刀身几乎完全没入坚硬的岩石,只留下刀柄和一小截闪着寒光的刀身在外。那独特的云纹缠柄、熟悉的鲨鱼皮鞘……正是柳如烟那柄绣春刀。

刀柄上,紧紧缠绕着一幅布条。布条的颜色……是刺目的、暗沉的红色。像是被鲜血浸透过,又被风干。

秦志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从刀柄上解下那幅布条,就着火把的光亮展开,布条上,是用暗褐色液体(极似干涸的血迹)书写的几行娟秀而决绝的字迹:

“志明,二十年前茶农血案,我爹……亦是帮凶。秦柳之孽,深如渊海。此间无银,唯余真相,珍重!柳如烟绝笔。”

秦志明如同被九天惊雷当空劈中。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柳如烟的父亲……是帮凶。这……这怎么可能?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僵直,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攥着那幅血书,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其捏碎。

就在这时,只听到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然后,是一声质问:“想不到吧,秦大少爷?”

这嘶哑、疯狂、充满了刻骨恨意和扭曲快意的狂笑声,如同夜枭啼鸣,猛地从洞口方向炸响。瞬间压过了瀑布的轰鸣。

秦志明猛地回头。

只见洞口方向,不知何时已被数十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火光跳跃,映照着黑压压一片人影。为首一人,左额刀疤在火光下如同蠕动的蜈蚣,正是那黑脸匪首。他手提着一柄仍在滴血的钢刀,刀尖带着无尽的怨毒,直指洞厅中央失魂落魄的秦志明。

秦志明隐隐感到,藏银图是饵,要钓的是两批人:来寻银的知府爪牙,和来寻仇的黑旗军。看来,他们都应该到了。

“你家老太爷当年为了保住他那该死的茶号基业,”匪首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撕裂,在洞窟中隆隆回荡,“拿我义父当替罪羊,用他的人头平息了官府的怒火。这血债,今天该连本带利地还了!兄弟们。杀——”

“杀——”他身后的黑旗军残部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刀枪,疯狂地涌入洞厅。

几乎就在同时,洞厅另一侧的岔路口,也骤然亮起一片火光。

“知府大人有令,缉拿通匪要犯秦志明,剿灭黑旗余孽!反抗者格杀勿论!放——”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知府衙门的官兵竟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追踪而至,从另一个方向杀了进来。灼热的铅弹带着尖啸,瞬间撂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黑旗军。

混乱的厮杀瞬间爆发。如同点燃的火药桶。

“啊——”

“狗官,去死!”

“保护老爷!”

刀光剑影在狭窄的洞厅内疯狂闪烁、碰撞。火铳喷吐着火舌,铅弹在岩壁上溅起刺目的火星。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与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交织在一起,将这幽暗的洞窟彻底化作了血腥沸腾的修罗屠场。血肉横飞,断肢残骸随处可见,浓烈的血腥味迅速盖过了洞内的霉味。

秦志明被几名死士死死护在中心,他奋力格挡着劈砍过来的刀锋,脑中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昨夜在阴森牢房中,从那个神秘黑影塞来的茶盏底部看到的密信残片。那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的冰冷字句,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里:

“……柳如烟,本名柳如烟,其父柳文渊……乃沔州‘B’字茶号总账房……”

总账房,帮凶,那半截作为“罪证”的银簪,是她从秦家祠堂供奉的祖像镜框后,忍辱负重多年才偷取出来的信物。

她所做的一切,潜入秦府,隐忍蛰伏,甚至不惜以身犯险……难道都是为了……复仇?为了揭开这段被秦柳两家共同掩埋的血色家史?

就在秦志明被这纷乱如麻、痛彻心扉的真相冲击得心神剧震、几乎握不住手中兵刃之际,“轰隆隆——”洞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恐怖断裂声。仿佛有巨兽在头顶疯狂撕扯岩层。

“不好,洞要塌了,快闪开!”有人惊恐地嘶吼。

话音未落。“轰——咔啦啦——”大块大块的岩石如同暴雨般从洞顶轰然坍塌。烟尘混合着水汽瞬间弥漫了整个洞厅,碎石如同致命的冰雹般飞溅。惨叫声戛然而止,无数身影被瞬间吞噬、砸倒。

混乱、烟尘、死亡……在这天崩地裂的毁灭瞬间,一道染血的白影如同惊鸿般,从烟尘弥漫的洞口方向疾掠而入。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秦志明在烟尘和乱石中,目眦欲裂地看到,竟是柳如烟。

她月白色的旗袍早已被鲜血和泥污浸透,多处撕裂,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挂着血丝,显然受了重伤。但她怀中,却死死抱着一样沉重无比的东西,一块沉重的断碑。

那石碑断裂的边缘锋利如刀,碑面正中,那个斑驳却异常清晰的巨大“B”字,在洞内摇曳的火光和崩塌的烟尘中,被一块落石不偏不倚地劈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一个被撕裂的、泣血的伤口。在火光映照下,散发出狰狞欲裂的血光。

她不顾头顶仍在不断坠落的碎石,不顾周围混乱的厮杀,不顾自身的伤势,就那么抱着那块象征着两家血仇渊源的断碑,如同抱着一个沉重的宿命,朝着洞厅深处、朝着秦志明的方向,决绝地冲了过来。

秦志明眼睁睁看着柳如烟浑身浴血地冲入这人间地狱,看着她怀中断碑上那个被撕裂的“B”字,如同看到了被生生劈开的、无法愈合的家族伤痕。那狰狞的血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灵魂最深处。

这石碑,这刀柄上的血书,还有那半截冰冷的残簪……每一个线索都像一把沉重而古老的钥匙,在烟尘弥漫、血肉横飞的毁灭边缘,即将强行打开那尘封二十年的、沾满血污的潘多拉魔盒。盒中封印的,究竟是带来救赎的真相之光,还是释放出更加恐怖、足以将秦柳两家彻底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毁灭诅咒?

秦志明只觉得心乱如麻,巨大的恐惧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看不清前路,辨不明方向,在这天崩地裂的绝境中,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洪流裹挟、即将被滔天血浪吞噬的溺水者。

洞顶坍塌的轰响与乱石烟尘中,秦志明被飞溅的碎石砸中后颈。意识模糊前,只瞥见那道浴血的白影消失在裂隙深处。待他再睁眼时,腕上已是冰凉镣铐,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刺入鼻腔,荆浦县衙的牢房铁栏,正将他与那个血色的月夜彻底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