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流倜傥

##西窗烛(续章)

>破庙里,魏仙盛浑身滚烫,呼吸断断续续。

>我撕下裙摆为他擦拭伤口,血水浸透了布条。

>庙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竟是沈砚清带人寻来。

>他锦衣华服,居高临下:“跟我回去,这破书和这莽夫不值得你如此。”

>我握着魏仙盛冰凉的手,没有回头:“他值得。”

>沈砚清拂袖而去。

>雨停时,魏仙盛终于睁开眼。

>他看着我熬红的双眼,声音嘶哑:“书……”

>我捧出那半卷《天官书》。

>他沾血的手指,颤抖着翻开浸透的扉页,内层竟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星图。

>上面一行小篆在晨曦中显现:璇玑启钥,星野归途。

>——原来他拼死守护的,是开启我毕生所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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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顺着破庙残破的屋檐不断滴落,砸在腐朽的供桌和积满尘土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催命的“嗒、嗒”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湿土气,以及……挥之不去的血腥。火堆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小堆灰烬,几缕青烟在潮湿的寒气中无力地盘旋,最终消散。

魏仙盛躺在冰冷的、铺着我那件破旧外袍的地面上,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像一座被风暴摧毁的山峦。他的呼吸又浅又急,断断续续,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腔,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拉扯的“嗬嗬”声,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我的心悬到喉咙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血污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却更显眉骨那道翻卷伤口的狰狞,皮肉边缘泛着不祥的灰白。高热如同无形的火焰,从他皮肤下透出来,滚烫得灼人。

“水……”一声模糊到几乎听不清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我慌忙捧起那个用破瓦罐接来的、浑浊的雨水,小心地凑到他唇边。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洇湿了颈项,能喝下去的少得可怜。他的意识显然在深沉的昏热里浮沉。

没有犹豫,我咬紧下唇,猛地撕下自己裙摆还算干净的内衬。粗糙的布料撕裂声在寂静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将布条浸入冰冷的雨水里,拧得半干,然后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擦拭他脸上、脖颈上、手臂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和凝结的血块。布条很快被污血浸透,变得粘稠沉重,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紧绷的神经。伤口深处翻开的皮肉,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混杂着泥土和雨水,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不正常的高热在搏动。

“魏仙盛……”我低声唤他,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撑住…求你撑住…”

回应我的,只有他愈发滚烫的体温和更加断续艰难的呼吸。

就在这时——

“嘚嘚…嘚嘚嘚……”

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庙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死寂的松涛,如同不速之客的鼓点,重重敲打在心头。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追兵?!

马蹄声在破庙那扇歪斜、半塌的庙门外停住。接着是靴子踩踏泥泞的“吧唧”声,有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脚步声朝着庙门而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

那扇摇摇欲坠、布满虫蛀孔洞的破庙门,被一只戴着墨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外昏暗的天光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墨蓝色织金锦袍的下摆沾染了些许泥点,却无损其华贵。玉冠束发,面如冠玉,即使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庙门口,依旧清朗俊逸得如同画中谪仙。是沈砚清。

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沉凝、腰佩长刀的护卫,沉默地侍立雨中,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

沈砚清的目光,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缓缓扫过破庙内一片狼藉的景象:熄灭的灰烬,滴水的屋顶,满地污秽,最后,落在了蜷缩在地、气息奄奄的魏仙盛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目光如同看待一件沾了泥污的、碍眼的物品。

最终,他的视线才落回到我身上。

我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裙摆撕破,沾满泥污和暗红的血渍,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手里还捏着那半截浸透污血的布条。

他看着我,唇边习惯性地浮起那抹曾让我迷醉、如今却只觉冰冷的笑意,声音清朗依旧,在这破败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却字字如冰锥:

“总算找到你了,阿烛。”他向前踱了一步,昂贵的锦靴踩在庙内潮湿的泥地上,姿态闲适,“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为了这……”他下巴微抬,点了点地上昏迷不醒的魏仙盛,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低贱的守陵莽夫?还有那卷不知所谓的破书?”

他的目光扫过我手边地上那半卷被雨水和血污浸透、封皮残破不堪的《天官书》,如同看一堆垃圾。

“跟我回去。”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白皙修长,没有一丝瑕疵,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理所当然,“长安城才是你的天地。你的才学,不该埋没在这荒山野冢,更不该为了这种人和这种东西……自甘下贱。”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淬毒的寒意。

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雨水滴落的嗒嗒声,和魏仙盛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喘息。

我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魏仙盛那只无力垂落在泥地上的大手。那只手,布满老茧和伤痕,此刻冰冷得如同岩石。我伸出自己同样沾满泥污和血渍、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他冰凉粗糙的手指。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真实的冰冷,也是真实的存在。

掌心下的冰凉粗糙,像一块沉入寒潭的陨铁,带着生命的沉重质感。魏仙盛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弱得如同蝶翼的颤动,却清晰地传递到我紧绷的神经末梢。我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仅存的热度渡过去,驱散那刺骨的冰冷。

沈砚清伸出的、等待回应的手,悬在半空,显得突兀而可笑。他那双曾映着星河、令无数女子心折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跪在泥污里紧握着一个“莽夫”的手。他眼底深处那丝惯有的、掌控一切的从容,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堆积的愠怒取代。

我没有抬头,只是将目光牢牢锁在魏仙盛那张被高烧和伤痛折磨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深处艰难掘出,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值得。”

三个字,平平无奇。却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砚清精心维持的风度上。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骤然蒙上寒霜。那悬着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墨玉扳指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幽光。他死死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他曾以为可以轻易掌控、予取予求的卑微女子。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讽,“好,好得很。苏西烛,你果然……‘出息’了。”他缓缓收回手,动作优雅地拂了拂锦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拂去什么肮脏的接触。

那双曾让我仰望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一种被冒犯的倨傲。

“冥顽不灵,自取死路。”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钉在这破庙潮湿的空气里。

说罢,他再不多看我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污秽与“下贱”。猛地转身,墨蓝锦袍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而冰冷的弧线。

“我们走!”命令简短而冰冷。

两名护卫无声地跟上。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泥泞,马蹄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庙外凄迷的风雨和松涛声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更深的死寂。

破庙里只剩下雨水滴落的声音,还有魏仙盛那愈发微弱、如同游丝的喘息。

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不是因为沈砚清的离去,而是因为那离去前最后一眼的冰冷和轻蔑,彻底斩断了过往所有残留的、属于少女幻梦的丝线。没有痛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血腥和湿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重新拿起那半截浸透污血的布条,在浑浊的雨水里用力搓洗,拧干,再次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擦拭魏仙盛额头上滚烫的汗珠和眉骨伤口边缘渗出的脓血。

动作比之前更稳,更专注。

“听见了吗,魏仙盛?”我对着他毫无知觉的脸,低低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说你不值得……可我觉得,值。”

“所以,你得活下来。”

“别让我的‘值得’,变成一个笑话。”

时间在滴答的雨声和艰难的呼吸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窗棂外浓墨般的黑暗,终于透出了一丝极淡、极朦胧的灰白。

雨,不知何时,竟悄然停了。

死寂的黎明,寒气最是砭骨。我蜷缩在魏仙盛身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可能为他挡住从破洞门窗里钻进来的冷风。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意识在寒冷的侵蚀下模糊飘荡,但握着他手指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就在那丝灰白的天光,艰难地挤破云层,吝啬地洒入破庙,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第一缕微弱光影时——

掌心中,那冰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不再是微弱的抽搐,而是带着一丝意识的、缓慢的蜷曲。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膛!慌忙凑近他的脸。

魏仙盛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要破茧的蝶。那双紧闭的眼皮,终于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掀开了一条缝隙。

眼瞳因为高热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失焦地对着破庙腐朽的梁顶,仿佛在辨认自己身处何方。浓重的茫然和深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充斥其中。

片刻的凝滞后,那浑浊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动,最终,艰难地聚焦到了我近在咫尺、布满血丝和熬红痕迹的脸上。

四目相对。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流摩擦声。

“水……”我立刻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颤抖,手忙脚乱地捧起那破瓦罐,小心地凑到他唇边。

这一次,他配合地、极其缓慢地啜饮了几口浑浊的雨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痛苦地紧锁。

喘息稍稍平复了一瞬,他再次艰难地掀动眼皮,那双被血丝和疲惫占据的深眸,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一个破碎嘶哑到几乎不成调的音节:

“书……”

声音微弱得像风吹过枯草,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书!在!在!”我连声应着,几乎是扑到一旁,从地上抓起那半卷被血污和泥水浸透、变得沉重而冰冷的《天官书》。封皮上深蓝色的布帛被泡得发胀发黑,边缘破损不堪。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他面前,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魏仙盛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卷残破的书上。他那只没有受重伤的左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手臂上包扎的布条渗出新的暗红,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让他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但他不管不顾,沾满干涸血污和泥泞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固执,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了那冰冷湿滑的书脊。

他的指尖摸索着,沿着书脊的缝合线一点点向下,最终停留在靠近扉页装订线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有一道细微的、几乎与书脊融为一体的凸起折痕,若非他此刻专注的摸索,肉眼根本无法察觉。

他沾血的手指,用尽仅存的力气,死死抠住那道折痕的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浑浊眼底的急迫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犹豫,我伸出同样颤抖的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折痕。湿透的纸张异常脆弱,稍一用力就可能彻底撕毁。我屏住呼吸,用尽毕生最轻柔的力道,沿着他手指抠开的微小缝隙,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扉页粘连的内层,向外剥离。

纸张被浸透后特有的、粘滞的撕裂声,在死寂的破庙里轻微响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每一次细微移动都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

终于!

一小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泛着奇异柔韧光泽的“纸”,被我从扉页内层剥离了出来!

它只有巴掌大小,薄得几乎能透过它看到后面腐朽的墙壁。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片极其繁复、玄奥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银白色线条!那些线条纤细、流畅、交织缠绕,构成了一幅微缩到极致的、却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运转规律的……星图!

就在这片薄如蝉翼的星图被完全剥离,暴露在破庙门口透进来的、那缕越来越清晰的朦胧晨曦中时——

异变陡生!

那原本空无一物的银白色星图线条之间,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无形的笔触瞬间点亮,浮现出一行行细如蚊蚋、却清晰无比的古老小篆!

墨色深沉,笔力遒劲,在初生的晨光映照下,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光泽。它们安静地悬浮在那些玄奥的星轨之间,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存在,只等待这破晓的一刻,被有缘人窥见真容。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浮现的文字上,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接连劈入我的脑海:

“璇玑启钥,星野归途。”

璇玑启钥……星野归途……

璇玑……启钥……

《璇玑图》!

三年前,朱雀大街灯下初遇,他漫不经心提起的家传残卷;无数个不眠之夜,西窗烛下耗尽心血缀补复原的古老丝帛;沈府花厅里,被他随手丢给婢女“送去红袖楼给柳姑娘解闷”的……《璇玑图》!

原来……原来那耗尽我心魂复原的《璇玑图》,根本不是一件“机巧玩意儿”!

它是钥匙!

是开启眼前这张薄如蝉翼、蕴藏着无上星图奥秘的……钥匙!

我猛地抬头,看向魏仙盛。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那片在晨光中显现神迹的薄页星图,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终于完成使命的释然,有拼死守护的执念,有深沉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

他的手指,依旧死死抠着那本浸透血污的《天官书》扉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毕露,微微颤抖。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对上我震惊到失语的目光。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只有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液体,顺着他布满泥污和血痂的眼角,极其缓慢地滑落下来,洇入鬓角凌乱的发丝里。

破庙外,松涛声依旧呜咽。

而晨曦,终于彻底刺破了最后一丝阴霾,将那行古老神秘的小篆,连同他眼角那道清晰的泪痕,一同照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