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锈钉棺

铅云像浸透万年污血的裹尸布,沉甸甸勒在锈铁城头上。风钻过垛口的豁牙,卷起地缝里板结的黑痂,那股子铁锈混着腐肉焖煮的浊气,直往人脑仁深处钻。城楼中央,妖将裂风犼小山似的尸身堆在那里,半截焦黑的断剑“斩岳”贯穿它粗壮的喉骨——剑柄兀自震颤,抖落的血锈渣子竟在青砖上砸出蜂窝般的凹坑。

“嗬…开…棺!”师尊单膝跪在城砖上,胸口豁着个大洞,碎烂的心子吊在烂肉筋膜间,每抽一下,就滋出一股黑红浆子,在地面洇开狰狞的图腾。他枯爪死命抠着砖缝,指节挣得青白,浑浊的眼球却爆出两团血光,像烧红的铁钉钉进那口墨黑巨棺:“沉舟…吞了…这畜生!”

“生”字还在喉头打滚,裂风犼僵死的巨头猛地一扬!“咔嚓!”颈骨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獠牙森森的阔嘴竟倒扭过来,锈迹斑斑的铁钳般啃向师尊肩胛!“噗嗤!”筋肉撕裂,白生生的骨茬混着肉沫子飞溅!热血泼墨似的浇在冰凉的棺面上,溅起的血珠竟在半空凝成细小的铁锈晶体,叮叮当当砸落。

那口巨棺黑得像口倒扣的深渊,非金非石,通体爬满纠结扭曲的暗红筋络,活似干涸了万载的血槽沟壑。滚烫的妖血人血劈头盖脸泼上去,“嗤啦”爆响,腾起刺鼻的青烟。那些暗红的筋络猛地活了!毒蛇般疯狂蠕动、吮咂。紫黑的妖血混着猩红的人浆子顺着沟壑乱爬,爬一路,那筋络就亮一路,幽光吞吐,把个昏惨惨的城头映得鬼影幢幢。棺椁深处传来“咚!咚!”的闷响,沉重而缓慢,像一颗沉睡万古的凶星心脏在苏醒搏动,震得人脚底板发麻。

厉沉舟眼珠子腾地烧红了,喉咙里滚出炸雷般的低嗥,合身撞向巨棺!手掌刚沾上棺盖边沿那冰凉的凹痕,一股子九幽黄泉底层的阴寒顺着掌心直往骨髓缝里钻,激得他浑身筋肉铁块般绷死。棺椁深处同时炸开闷雷似的吞咽声,“咕咚!咕咚!”粘稠又贪饕,仿佛有头饿疯了的大凶之物在无底黑暗里磨着獠牙,涎水横流。

“给老子——开!”厉沉舟额头青筋怒虬暴凸,臂膀筋肉块块鼓胀如铁,十根手指头楔子般抠死棺盖边沿。全身的蛮力拧成一股绳,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死命向上掀!

“嘎嘣——轰嗤!”

刺耳的金属扭曲哀嚎混着朽木爆裂的闷响炸得人耳膜生疼!重逾万钧的棺盖硬生生被撬开一道三指宽的黑缝!更浓的、裹挟着星尘死灰和亿万年尸腐恶臭的寒气“呼”地喷薄而出,瞬间凝成惨白霜气,毒蛇般贴地乱窜。缝里头是纯粹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看一眼就让人心神都要被吸进去绞碎。

“嗷吼——!”裂风犼那干瘪的尸囊猛地被无形巨手攥紧,疯狂地痉挛抽搐。汩汩紫黑妖血不再外涌,反被那黑缝里的可怖吸力倒抽而回!粘稠的血浆拧成数股污秽的血箭,嘶嘶尖叫着,一头扎进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妖尸像被抽干了汁水的烂果子,皮毛筋肉眼瞅着塌陷、枯萎、碳化,眨眼功夫,只剩一具蒙着惨白巨骨的皱皮空壳,软塌塌挂在断剑上,腥风一吹,破布幡子似的晃悠。

天,怒了!

铅灰色的浓云变成了滚沸的血浆大锅,疯狂翻腾。“哧啦——!”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厚厚的云层被硬生生撕开一道横贯天穹的血盆巨口!没有雷霆,没有闪电,只有粘稠腥臊的血雨!拳头大的血坨子,裹着冲脑门子的铁锈甜腥气,天河倒灌般狂暴砸落!血雨砸在冷硬的城砖上炸开凄艳刺目的红花,泼在那干瘪的妖尸空壳上“滋啦”腾起恶臭青烟,浸透残破的战旗,眨眼间把整座孤城吞噬在一片沸腾、咕嘟冒泡的猩红血海里。

厉沉舟顶头挨了这血水浇灌!

滚烫的赤红雨瀑砸在颅顶、脊梁骨上,一股子钻心刺髓、仿佛烧红烙铁摁在尾巴根的剧痛猛地炸开!

“呃啊——!”他喉咙眼儿里挤出一声野兽垂死般的嘶嚎,身子触电般剧烈抽搐。那疼劲儿,活像有根烧得通红透亮的铁钎子从尾椎骨捅进去,直贯天灵盖!里面夹着熔岩的滚烫、九幽寒潭的刺骨冰寒,更似有千万只长着锯齿毒牙的活蛆,顺着他的脊梁骨缝疯狂啃噬、死命钻凿、狠狠烙印!身上那件粗麻褂子被邪性血雨和脊背的烙烫一激,“嗤啦”脆响,瞬间焦黑碳化,碎布渣子灰蝴蝶似的乱飞,露出底下古铜色、筋肉虬结如铁石的脊背——

一道与棺上筋络分毫不差的暗红烙痕正“哧哧”冒着腥气,如活物般狰狞地向外凸起、蔓延!那烙印由无数歪歪扭扭、非字非符的邪异线条和盘根错节的狞恶枝杈纠缠而成,边沿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深深割进皮肉里。此刻,这活烙痕正贪婪地、疯狂地吮吸着天降的血雨,每嘬一口,纹路的色泽就深一分,亮一分,凸起蠕动得也越发癫狂,活像千百条细长的血蜈蚣在皮肉底下乱拱、撕扯、挣扎,眼看就要把薄如纸的皮肤顶破钻出来!皮肉撑得透明发亮,细密的血珠子不断从纹路边沿崩开的裂口处渗出,转眼又被那贪婪无度的烙痕嘬吸殆尽,只留下一片片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暗红血痂。

“师…尊…”厉沉舟的嗓子哑得像破风箱灌了沙砾,堵满了滚烫带锈的血沫子。他艰难地、摇摇晃晃地拧过身,血雨糊了满眼,天地间只剩一片跳动的猩红。师尊的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胸前,肩胛上那恐怖的伤口深可见骨,白骨碴子上挂着焦黑的烂肉丝,混着血雨的黑红浆子“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把身下的砖地泡成了血泥潭。那只曾千百回拍打他肩头、布满厚茧却无比温暖、教会他斩妖除魔的大手,此刻无力地瘫在污黑的血水泥泞里,指尖还在微微地、神经质地抽搐着,像是想抓住消散的生命最后一点热乎气儿。

手指尖离那冰凉刺骨、毫无生气的脸只剩三寸,一股子凝练成冰针、冻彻骨髓的杀意猛地捅穿了猩红的雨帘!

一点寒星,无声无息,却比毒蛇的獠牙更快、更阴!

青璃的身子像是直接从这漫天泼洒的血雨里凝结出来的幽魂,鬼魅般贴到厉沉舟后背,近得能闻到他脊背烙痕散出的焦腥血气。她手中那柄通体墨黑、吞噬一切光线的短匕,撕裂雨幕时带起一溜儿尖细刺耳的鬼啸,毒蛇吐信般,匕尖一点寒芒直噬厉沉舟毫无防备的后心窝!那匕尖凝聚的森冷死气,浓烈得竟压过了星骸棺椁散发出的、沉淀了万古的阴森寒意!

厉沉舟脊背上,那道刚刚成形、正贪婪嘬吸着漫天血雨的妖异烙痕,猛地炸开泼天血光!烙印深处,仿佛响起一声满足而暴虐的咆哮,震得周遭血雨都为之一滞。

青璃的匕首,在距那滚烫凸起的烙痕仅三寸之遥,骤然定住!不是她收手,而是刃尖触及那发烫皮肉的瞬间,精钢淬炼、曾饮无数大妖之血的匕身,竟如脆弱的冰雪般寸寸瓦解、化尘!铁灰色的碎屑纷纷扬扬飘洒在猩红雨幕中,旋即被厉沉舟背脊上那活物般的烙痕散发的吸力捕获,“叮叮叮”几声轻响,如微小的葬钟叩击,被贪婪地吞噬进去,不留一丝痕迹。

棺椁深处,那沉闷的吞咽声陡然加剧,混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被碾碎的脆响!厉沉舟下意识低头,瞳孔骤缩——他撑在血泥中的手背上,青黑色的血管正沿着新生的锈纹方向诡异地暴凸、蔓延,如同活过来的毒藤!而就在师尊那只瘫在血泊里、犹自微微抽搐的断指旁,一块沾满污血的棺木碎屑,竟在缓缓蠕动!碎屑表面,粘稠的暗红锈液正扭曲着渗出,缓缓爬行、勾勒,渐渐凝成两个蚀骨铭心、充满无尽嘲弄的血锈古篆:

噬主。

漫天血雨无情地砸在这新生的蚀文上,笔画被血水冲得扭曲、变形,又顽强地凝聚,仿佛在无声地狞笑,嘲弄着这早已钉死在棺椁之上的、无法挣脱的宿命。无法挣脱的宿命。

“嗬…嗬…”厉沉舟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抽气声,视线死死钉在“噬主”二字上。那血锈古篆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笔每一画都在他瞳孔深处灼烧、蠕动,与手背上暴凸的毒藤状血管呼应。“不…可能…”沙哑破碎的音节混着血沫滚落,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扫向青璃,那眼神里混杂着剧痛、惊怒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狂躁。

青璃的身影在泼天血雨中显得更加飘忽不定,宛如一缕被猩红浸透的幽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冲刷过惨白皮肤留下的冰冷轨迹。那柄墨黑匕首的残骸早已被厉沉舟背上的烙痕吞噬殆尽,只剩空荡荡的手掌兀自维持着刺击的姿势。“星骸认主?”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冰冷得如同棺中喷出的霜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它竟选了你…这具将死的肉胎?”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厉沉舟混乱的意识里。她目光掠过厉沉舟扭曲的脊背烙印,又落回那蠕动着“噬主”的棺木碎屑,幽深的瞳孔骤然缩紧。

与此同时,棺椁深处那贪婪的吞咽声并未停歇,反而变本加厉!“咕咚!咔吧!咔嚓!”仿佛有无数巨大的、无形的口器在咀嚼、碾磨、吮吸着裂风犼尸骸最后残存的力量精华,甚至包括那柄贯穿妖尸的断剑“斩岳”,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棺盖那道三指宽的黑缝中,粘稠的黑暗翻涌得更加剧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饱食后的慵懒光泽。丝丝缕缕比夜色更深的黑气,如同剧毒的水母触须,顺着缝隙悄然蔓延出来,贪婪地舔舐着地面上积存的粘稠血洼,所过之处,连血水都变得粘稠、凝固,散发出死寂的灰败气息。

厉沉舟的手背上,青黑色的“毒藤”血管猛地一阵剧痛,仿佛有滚烫的铁水沿着其脉络奔涌。他痛得眼前发黑,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血泥之中。“呃啊——!”嘶吼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他下意识地、徒劳地想用另一只手去捂住那疯狂蔓延的印记,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血雨,依旧狂暴地倾泻。拳头大的血坨子砸在巨棺的暗红筋络上,立刻被“嗤嗤”作响地吞噬、吸收,筋络的幽光随之暴涨,将整个城头映照得如同炼狱魔窟。血水泼洒在师尊冰冷的尸体上,冲刷着他胸前恐怖的大洞,混浊的黑红浆液汩汩涌出,与地面的血泥融为一体。那只曾经托付他斩妖剑的手,指尖的抽搐已然微弱到近乎静止。厉沉舟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三寸之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庞上,巨大的悲恸和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背脊烙印带来的剧痛。

“师…尊…”他伸出那只被诡异锈纹侵蚀、颤抖不止的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量,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探去,试图拂去师尊额角凝结的血痂和污秽。指尖,终于触碰到一片刺骨的冰凉!那感觉,比棺盖的万年玄冰更冷,比九幽黄泉的阴风更厉。那不是死亡的沉寂,而是某种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绝望的虚无。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的刹那——“轰隆——!”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源自脚下!整个锈铁城残存的城基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堆积如山的尸骸、破碎的兵刃、被血雨泡得发胀的妖尸碎块,都随着这剧烈的震颤猛地一跳!厉沉舟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冰冷湿滑的砖地上,脸颊紧贴着师尊身下那汪粘稠冰冷的血泊。浓烈的血腥和尸腐气灌满口鼻。

棺椁深处那满足的吞咽声,变成了低沉的、饱含威压的…嗡鸣!仿佛一头沉睡万古的凶兽,在享用完开胃的点心后,终于缓缓睁开了它布满星辰尘埃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