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东宫夜话

喜堂的红烛终于燃到了底,最后一滴蜡泪“啪嗒”砸在鎏金烛台上时,苏晚照正站在廊下,听着最后一拨宾客的车驾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三小姐。”

身后突然响起的女声惊得她指尖一颤。

回头便见个穿湖蓝宫装的侍女垂着眸,双手交叠在腹前,“太子殿下着奴婢请您去偏殿一叙。”

偏殿?

苏晚照望着侍女发顶翘起的半缕碎发——那是被夜风吹乱的。

她垂在袖中的手轻轻攥紧,喜服金线刺的并蒂莲硌得腕骨生疼。

方才喜堂上宫女中毒时,沈昭珩说“今晚要听苏三小姐说牵丝散的解法”,原是这时候。

“有劳姐姐带路。”她笑得温和,眼角却扫过侍女腰间晃动的银鱼符——东宫三等侍女的标记。

这侍女脚步极轻,走过石子路竟没带起半片落叶,倒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偏殿的门虚掩着,烛火从门缝里漏出来,在青灰砖上投出摇曳的人影。

侍女叩了叩门,低唤一声“殿下”,便退到廊下,连头都不敢抬。

苏晚照推开门的刹那,药香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比喜堂上那股混了苦艾的香气干净得多。

沈昭珩倚在软榻上,月白寝衣外搭着玄色暗纹锦袍,苍白的指节扣着青玉镇纸,正盯着案上摊开的医书。

听见动静,他抬眼,眼底浮着层薄冰:“苏姑娘今日救了本宫的人。”

“是殿下的人。”苏晚照垂眸,看见自己绣着鸳鸯的鞋尖正对着他案下的青铜炭盆,“晚照不过尽了本分。”

“本分?”沈昭珩低笑一声,指节抵着唇咳嗽起来。

他咳得极轻,却像抽丝般绵长,直到裴青从暗处闪出来,替他顺着背,才缓过气。

“你替嫡姐嫁入东宫,也算本分?”

苏晚照心口一跳。

喜堂上王氏和苏明萱的脸色突然浮现在眼前——继母绞成麻花的帕子,嫡姐白得发青的唇。

原来沈昭珩什么都知道。

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殿下召晚照来,不是为了说这些。”

“聪明。”沈昭珩打了个响指,偏殿侧门“吱呀”推开。

两个粗使太监抬着副软榻进来,榻上躺着个穿短打的男子,面色青灰如浸了水的靛蓝布,嘴角还挂着黑血。

苏晚照瞳孔微缩——这是今日刺杀轿队的刺客之一,她在轿帘缝隙里见过他腰间的狼头纹。

“他中的是牵丝散与断肠草的混合毒。”沈昭珩用镇纸敲了敲医书,“苏姑娘能解吗?”

苏晚照蹲下身,指尖搭上刺客腕脉。

脉息乱如擂鼓,还带着股腐木般的滞涩——果然是两种毒互相绞杀,在经脉里撕咬。

她抬头时,正撞进沈昭珩似笑非笑的眼睛:“殿下是要试晚照的医术,还是试晚照与刺客是否同党?”

殿中突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裴青的手按上了腰间刀柄,沈昭珩却笑出了声:“苏姑娘既聪明,就该知道该怎么选。”

选?

苏晚照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师傅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这半本《毒经》能救命,也能要命”;想起苏家祠堂里,王氏把休书拍在她面前时,说“你替明萱嫁,苏家保你不死”;想起轿队遇刺时,刺客箭簇上那抹熟悉的青斑——和宫女后颈的,和这刺客脸上的,一模一样。

“取银针。”她突然开口,“再拿盏温水,半钱蟾酥粉,三钱紫背天葵。”

裴青递来药箱时,她瞥见他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握剑的痕迹。

银针在烛火上烤过,泛着暖黄的光。

苏晚照屏息,第一针直刺刺客的极泉穴,第二针扎进曲池,第三针……

“啊——”刺客突然发出闷吼,身子剧烈抽搐。

苏晚照眼疾手快,将药粉混着温水灌进他嘴里。

黑色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渐渐变浅,最后竟成了暗红。

“醒了。”她退后两步,手背擦过额头的冷汗。

刺客缓缓睁眼,眼神却混沌得像被蒙了层雾。

沈昭珩支着下巴看她:“看来,传言不虚。”

“殿下既然早已知情,何必多此一举?”苏晚照反问。

她看见沈昭珩袖中露出半截明黄缎带——那是方才喜堂上,他松开的喜帕一角。

原来从掀盖头那刻起,他就在观察她。

沈昭珩又咳起来,这次连眼角都泛起了红。

他挥退裴青,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医书:“因为你,是唯一的解药。”

唯一的解药?

苏晚照望着他泛青的唇,突然想起喜堂上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块试毒的玉,又像在看一把能开匣的钥匙。

她正要开口,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殿下,时辰不早了。”她福了福身,“晚照先行告退。”

沈昭珩没留她。

偏殿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半张脸,苏晚照沿着回廊往寝殿走,路过假山时,听见石缝里传来“沙沙”的翻纸声。

她脚步微顿,装作被石子绊了下,扶着假山洞的石壁——指尖触到一道极细的裂痕,分明是暗格的机关。

“谁在里面?”她提高声音。

翻纸声骤停。

苏晚照垂眸整理袖口,瞥见暗格里漏出半片带墨痕的纸角——是药方,上面写着“牵丝散,主药苦艾,辅药……”

“可能是风。”她自言自语着往前走,耳尖却绷得发疼。

东宫的树影在地上织成网,她数着自己的脚步声,数到第七步时,身后传来极轻的“咔嗒”——暗格闭合的声音。

回到寝殿时,红烛已燃去半支。

苏晚照反锁上门,将随身药囊倒在妆台上。

师傅给的半本《毒经》静静躺在最底层,封皮上还沾着他临终的血渍。

她摸出腰间的解毒香囊,将里面的避毒散倒出一半,换进从药囊里挑出的鹤顶红粉末——量不多,刚好能让靠近的人头晕三日,却不至于丧命。

“这东宫,比想象中更危险。”她对着铜镜轻声说。

镜中映出她未卸的红妆,眼尾的金粉被冷汗晕开,像滴要坠不坠的泪。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更。

苏晚照解下喜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她望着空荡荡的婚床,忽然想起沈昭珩离开偏殿时摇晃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像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却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

大婚前夜,王氏在祠堂说:“太子体弱,圆房之事……你莫要强求。”

原来如此。

苏晚照吹灭烛火,躺进被窝里。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她手背上洒下一片银霜。

她摸着腰间的药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在敲一面战鼓。

这局,她既然入了,便要做那执棋的人。

只是今夜……

她望着帐顶的并蒂莲绣纹,听着殿外巡夜太监的脚步声渐远。

红烛燃尽的余温还留在屋里,却没半分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原来这大婚之夜,终究是她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