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贶府初章:双亲离世长兄扛家

永昌元年冬,京城贶府。

灵堂内两具棺木并列,白幡垂落,纸钱灰随风卷入门槛。十八岁的贶云雁立于灵前,玄色孝服未换,袖口沾着昨夜抄写遗嘱时滴落的墨迹。他身量已高,眉如刀裁,眸色深得像冻湖,眼下一道青痕,是彻夜未眠的痕迹。三年前他刚入国子监,本该捧书苦读,如今却要一人撑起七十八口人的府邸。

账房亏空、田庄欠租、妹妹年幼——这些字眼在他脑中翻腾,可脸上一丝波动也无。

老管家低头站在侧厅,双手交叠,指节微动。贶云雁翻开账册,第三页缺失。他抬眼:“父亲昨夜亲批的田租折子,第三页去了何处?”

老管家眼皮一跳:“许是……炭火熏坏了,明日再誊一份。”

贶云雁没答话,只盯着他。片刻后,他抬手,对身后仆从道:“去他卧房褥底搜。”

众人一怔。老管家脸色骤变,踉跄后退一步:“少爷不可!这是污蔑!”

搜查的人很快回来,手中拿着残页。纸上墨迹清晰,正是田租明细,末尾有父亲私印。其中一笔勾销,另添数目,多出三百两银子流向不明。

贶云雁将纸页摊在桌上,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满厅低语:“你跟了我父母二十年,今趁丧作假,吞租银,改账目,是当我贶家无人?”

老管家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

贶云雁挥手:“摘他腰牌,锁进柴房,明日开丧后再报官。”

新任管事由忠仆张伯接任,当场点名调度:灵堂香烛不得断,讣告须今日誊清,厨房备宴、客房清扫、外院迎客路线重排,一一吩咐下去。众人领命散去。

他转身回书房,笔未洗,墨已干。提壶注水,手忽一抖,茶水泼在案上。他静了静,重新执笔,铺纸,落字。

“先父讳承安,卒于永昌元年十一月初七,享年四十有三。先母讳婉清,继逝于初九,寿三十有九。孤子云雁泣血顿首,奉柩归西堂,择期安葬……”

笔尖顿住。母亲临终那夜,握着他的手,气若游丝:“护住她们……雁儿,你要撑住。”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底沉得不见光。提笔续写,字迹由颤转稳,行楷端肃,力透纸背。落款写下“孤子贶云雁泣血顿首”八字,墨浓如血。

外院传来脚步声,几位宗亲长辈立于门廊下,议论声穿透薄窗。

“黄口小儿,能主何事?”

“账都算不清,还想撑门户?”

“我看不如请族老暂代,等他成年再说。”

贶云雁搁笔,起身出门。寒风吹起孝服下摆,他立于台阶之上,身形挺直如松。

“父母亲去,长子承业,礼法昭然。”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有异议,请明日开丧时当众提出。今日——恕不奉陪。”

说完转身入内,门扉轻合。

厅内三位妹妹蜷在角落。长女贶攸宁八岁,缩在椅中,手攥绣帕,眼神怯怯。次女贶攸和六岁,咬着唇,眼里含泪却不肯落。幼妹贶攸乐四岁,抱着布偶猫,在奶娘怀里抽噎,小脸通红。

“我要娘……娘在哪……”她忽然哭喊,挣动身子。

奶娘抱不住,孩子跌坐在地,布偶猫滚进桌底。她趴在地上,伸手去够,哭声更响。

贶云雁快步走来,蹲下,将她轻轻抱起。动作生涩,手臂僵硬,像是第一次抱人。他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大哥在,不怕。”

又俯身捡起布偶猫,吹去灰尘,塞进她怀里。小丫头抽抽搭搭,把脸埋进猫肚子。

他抬头看大妹:“宁儿,你最大,帮大哥照看妹妹,可好?”

贶攸宁咬着唇,用力点头,攥紧帕子站到妹妹身边,小小身子挡在前面。

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向西跨院。

屋檐漏雨,一滴一滴落在床沿。地上湿了一片,褥子潮冷。这是幼妹的住处。他皱眉:“为何不早报?”

仆妇低头:“原说东厢修好了就搬,可……今日乱,忘了。”

他不语,当即下令:“调东厢空房安置三姐妹,厚褥、炭盆即刻送来。门窗缝全堵严实,夜里有人守值。”

又亲自查看炭火是否燃稳,窗纸是否完好。见贶攸乐被哄睡,他指尖轻抚她发,动作极轻,仿佛怕惊醒什么。

回到书房,桌上堆着三封急件:田庄催租单、药铺欠账条、厨院柴薪告罄文书。他提笔批阅,字迹工整,条理分明。写至第二封,眼前忽一阵发黑,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扶额,缓了片刻,继续写。

最后一封批完,天已全黑。烛火摇曳,他伏在案上,意识渐沉。

梦里母亲站在廊下,唤他:“雁儿。”

他应声抬头,想走过去,脚却挪不动。母亲身影淡去,只剩一句:“护住她们……”

他猛地惊醒,额头抵着冰冷桌面。袖口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是泪。抬头望向窗外,寒星几点,冷光如钉。

他会撑住。

翌日清晨,讣告已誊抄数十份,送往各府。灵堂香火不断,宾客陆续前来吊唁。贶云雁立于灵前,一身孝服,眉目冷峻,答礼周全,不曾失仪半分。

午后,一位远房叔公拄杖而来,立于灵前,冷笑一声:“云雁啊,你爹娘走得急,有些事,你怕是还不知道。”

贶云雁拱手:“叔公请讲。”

老人眯眼:“你父生前曾与南林寺签契,捐地三十亩,换佛塔题名。那契书呢?可找到了?”

“已查过,契书在父亲私匣中,昨日已交寺中主持。”

“哦?”老人语气一滞,又道,“那你可知,你母陪嫁的翡翠镯子,本该传给长媳,如今在谁手上?”

“母亲遗言,待宁儿及笄时赠予。现由我亲保管。”

老人哼了一声:“倒是有条理。可你毕竟年少,这府里上上下下,真能听你号令?万一哪日撑不住,岂不毁了你父母一生心血?”

贶云雁抬眼,目光如刃:“父母所托,唯有我一人。若我倒下,这家便散了。我不倒,它就在。”

老人被看得心头一凛,咳嗽两声,转身离去。

送走最后一批吊客,天已擦黑。贶云雁独自步入灵堂,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

香烟袅袅,映着两具棺木的轮廓。他跪下,叩首,额头触地。

“儿子在。”他低声说,“账清了,屋换了,妹妹们睡安稳了。您交代的事,我都记着。”

他停了停,声音极轻:“我会撑住。”

起身时,腰间玉佩撞上桌角,发出轻响。他摸了摸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信物,雕着一只展翅雁。

回到房中,他脱下外袍,正欲净面,门外传来细碎脚步。

“大哥……”是贶攸和的声音。

他推门,二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碗热汤,眼圈发红:“我让厨房熬的,你……喝一点吧。”

他接过碗,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汤色清亮,浮着几片姜丝。

“谢谢和儿。”

她低头:“大哥……娘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贶云雁蹲下,与她平视:“不会了。但她留下的东西都在,这个家也在。以后,大哥替她照顾你们。”

贶攸和咬唇,忽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他愣住,随即抬手,轻轻拍她背。

“不怕。”他说,“有大哥在。”

夜深,他再次巡府。东厢灯还亮着。他推门,见三姐妹同睡一床,中间空出一个位置,像是特意留的。

他站在门口,良久未动。

转身回房,批完最后一份田租回执。烛火渐短,他揉了揉太阳穴,正欲吹灯,忽听外院一阵骚动。

“谁在那里?”他喝问。

一名仆从跑来:“少爷!西角门的锁断了,像是有人闯过!”

他立刻起身,抓起外袍披上,疾步而出。

穿过回廊,至西角门。铁锁确实断裂,门缝微开。他俯身细看,门槛上有半枚泥印,似是靴底花纹。

他正凝神,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大哥……”

是贶攸宁,披着小袄,站在月光下,手里抱着那块家中传世的铜牌——上面刻着“贶”字。

“我……我听见响动,就起来看看。”她声音发抖,“这牌子……原本挂在门后的,刚才掉下来了。”

贶云雁接过铜牌,翻看背面。一道新鲜划痕赫然在目,像是被什么利器刮过。

他抬头望向院墙。墙头积雪未化,边缘有一道浅浅的拖痕,像是有人攀爬而过。

他握紧铜牌,指节泛白。

寒风卷着纸灰掠过脚边。

他站在那里,孝服未解,眸色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