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宫道泛着一层湿漉漉的幽光,青石板缝隙间渗出深色的水痕,空气里浸满了泥土与残花混合的清冷气息。小蓁儿一路踩着水洼,裙裾下摆溅上点点泥渍,她却浑不在意。方才亭中那声低不可闻的叮嘱,像一枚温润的卵石投入心湖,漾开圈圈细微的涟漪,驱散了连日的闷堵。
回到殿内,乳母张氏见她浑身湿透,又是一阵心肝肉儿的惊呼,忙不迭吩咐宫人备热水、取干净衣裳。热气氤氲的浴桶里,小蓁儿趴在桶沿,任由温热的水流没过肩头,眼前却仍是那方偏僻雨亭中的景象:他微湿的肩头,低垂的眼睫,还有那刻意避开视线、却透出绯色的耳根。
“嬷嬷,”她拨弄着水面的花瓣,声音带着水汽的朦胧,“萧家哥哥……入宫前,是什么样子的?”
张氏正拧干帕子,闻言动作顿了顿,叹口气:“萧小郎君么……听闻自小便与别家孩童不同。萧大将军常年戍边,夫人去得又早,府里就一位老管家和几个忠仆照应。那般小的年纪,便已自律得惊人,寅时即起练武习字,从不懈怠。性子是冷清了些,许是……环境使然罢。”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小蓁儿安静下来,不再说话,只将半张脸埋进水里,吐出一串细小的气泡。原来他不是生来就那样冷冰冰的。
翌日,书房。
经过昨日一场急雨,今日阳光格外好些,透过雕花长窗,在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松烟墨的气味似乎也被晒暖了些许。
小蓁儿跪坐在锦垫上,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走神。她偷偷侧目,看向斜前方的萧彻。
他依旧坐得笔直,专注聆听着老夫子的讲解,时而提笔在书页边缘落下批注。日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神情平静,仿佛昨日那个在雨亭中略显无措的少年只是幻影。
课至中途,老夫子布置临帖。宫人们奉上宣纸、徽墨与笔山。
小蓁儿挽起袖口,一本正经地研墨,却总不得法,墨汁时而太稠,时而太淡,还溅了几点乌黑在袖口的缠枝莲纹上。她有些懊恼,偷偷去瞄萧彻。
只见他指节分明的手稳稳持着墨锭,匀速打着圈儿,腕部动作流畅而克制,砚台中的墨汁很快便浓淡适中,乌黑莹亮。他铺开宣纸,镇纸压平,提笔蘸墨,落笔时毫不迟疑,字迹于纸上迤逦而出,结构端正,笔锋隐现筋骨。
她看得有些出神。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接,萧彻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个字的收笔处便微微洇开一小团墨迹。他并未抬头,只是睫毛轻颤了一下,随即继续书写,仿佛那小小的失误从未发生。
小蓁儿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笔下那些歪歪扭扭、墨色不均的字,忽然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微妙的羞惭。
课毕,老夫子离去。伴读的宗室子弟们嬉笑着收拾笔墨,三两结伴而出。
小蓁儿磨磨蹭蹭,最后一个起身。她走到萧彻的书案前,他正将批注完的书卷一本本仔细收入青布书囊。
“萧彻哥哥,”她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你的字写得真好。”
萧彻系书囊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殿下过誉。”
“我……”小蓁儿捏着自己那张写坏了的宣纸,指尖沾了点未干的墨痕,“我总写不好。”
他终于抬眼看她,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染了墨渍的指尖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复又垂下,将书囊背好:“勤练即可。”
又是这种拒人千里的调子。但小蓁儿今日却从那平淡的语气里,分辨出一丝极细微的、并非全然冷漠的东西。
她跟着他走出书房。午后阳光正好,廊下清风徐徐。
忽然,她快走两步,绕到他身前,仰起脸,将那只沾了墨渍的右手伸到他眼前,语气里带着点故意的苦恼和撒娇的意味:“你看,都洗不掉了。”
莹白的指尖上,那一点乌黑格外显眼。
萧彻的脚步停住了。他看着她伸到面前的手,那点墨迹仿佛不是沾在她指尖,而是烫在了他的视线里。他眉头微蹙,唇线抿紧,似乎遇到了一个比兵法韬略更难的课题。
沉默了片刻。廊外有鸟雀啄食落花的细碎声响。
他终于有了动作。却是从袖中取出自己一方素净的、毫无纹饰的棉帕,并未递给她,而是隔着手帕,极快、极轻地捏住她那只手腕,将她的指尖引到廊下放着的一只承接雨水的青瓷瓮旁。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以此瓮中雨水濯之,易净。”
小蓁儿怔了一下,低头看着瓮中清澈的雨水,又抬头看看他已然微微别开的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和得意。
萧彻的耳根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薄红。他不再看她,转身便要离开。
“萧彻哥哥!”小蓁儿在他身后唤道,声音里笑意未减,“谢谢你呀!”
他脚步未停,背影却似乎比平日僵硬了几分,很快便消失在廊柱拐角。
小蓁儿收回目光,心情莫名地雀跃起来。她将指尖浸入冰凉的雨水中,慢慢揉搓那点墨痕。墨迹渐淡,清水中荡开一缕极淡的乌丝。
她看着那缕消散的墨色,忽然觉得,敲开那层冷硬的壳,似乎也不是那么难。
自那日后,小蓁儿去书房的兴致莫名高了许多。
她依旧时常走神,目光却有了落处。她观察他如何握笔,如何运腕,如何将书卷整理得一丝不苟。她甚至开始模仿他批注时微蹙眉头的神情,虽然大多时候,她只是在书页上画些不成形的花鸟。
她依旧会“不小心”掉个手帕,或是“无意间”问些超乎她年龄的、关于兵法阵型的幼稚问题。他多数时候仍是那副冷清模样,答得规规矩矩,惜字如金。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有时,她临帖稍有进步,虽依旧稚嫩,却能偶尔得老夫子一句含糊的称赞。她下意识看向他时,会捕捉到他目光极快地从她案上掠过,虽无表示,那眼神却并非全无波澜。
有时,她午憩醒来,会发现案角多了一叠质地格外细腻的宣纸,或是半锭她从未见过的、带着清雅松香的墨锭。无人言明来历,她也只当不知。
一次,她因前夜贪玩着了凉,课上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翌日,她的书案上便多了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一看,是几颗晒干的、清肺止咳的罗汉果。她捏着那褐色的果子,偷偷笑了好久。
这种变化细微而隐秘,像春风悄无声息地融化冰面。外人看来,萧彻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恪守礼数的伴读,小蓁儿依旧是那个活泼好动、课业马虎的小公主。唯有他们自己,或许还有身边最敏锐的宫人,能察觉到那流动在规矩礼数之下、若有若无的微妙气流。
他依旧称她“殿下”,她依旧叫他“萧彻哥哥”。
但那声“殿下”里,似乎少了些冰碴,多了点无可奈何的容忍。而那声“哥哥”里,则掺入了更多理直气壮的亲昵和一点点狡黠的试探。
时光便在书房的墨香、廊下的光影、以及这种无声的拉锯与靠近中,不疾不徐地流淌。宫墙内的玉兰花开了又谢,海棠树的叶子绿了又黄。
他们依旧一个是尊贵的公主,一个是谨慎的臣子。
但有些墨痕,一旦染上,便再难彻底洗净。
如同某些悄然滋生的东西,一旦破土,便再难轻易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