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4、3、2、1。
秦溪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液晶显示屏上一跳一跳的楼层数,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日期,8月20日。
距离高三开学还有一天。
换言之,明天。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究竟是回千里之外、几乎没回来过的陌生“故乡”临时读高三更悲惨,还是被一屋子关系生疏的亲戚围着问东问西更无奈。前者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的落差,后者则源于必须得笑颜以对的尴尬。
一个刚刚经历,一个即将面对。
不相上下,double kill。
所以她偷偷溜出来,只为能稍稍减轻一些没必要的压力。
她想起妈妈前几天还在同她说,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忍忍就过去了,你又没有北京户口,还能怎么样呢?
是啊,还能怎么样呢?
秦溪又抬眼看了看显示屏,幅度太大,看起来就像翻了个白眼,当然,她的确也想这么做。
叮咚一声,一层到了,门应声而开,她走出电梯。
公平地说,秦溪家所在的小区环境不算太差,这得益于近十年前这个东北小城市开始的大规模扩建改造,从前荒无人烟的江南片区成了市政府指定的经济开发区,新楼盘如雨后春笋,与之配套的各种设施进行搬迁,最引人注目的是全市最好的市一中——秦溪即将入读的高中——也迁到了江南区。
两重原因加持下,秦溪妈妈把房子租到江南就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小区大门正对着滔滔江水,秦溪漫无目的地穿过车流,一路走上江堤。
她以前生活在北京,那里严格说来只有一条护城河,是百年前的人工产物,连水文景观都称不上,因此她眼里的新奇来得名正言顺。
秦溪顺江水而下,停停走走,水面微风一吹,冲淡了一些烦躁和沮丧。
已是傍晚,夕阳散着最后的余韵,映着水波粼粼;江堤柳树飒飒响动,树下小孩追跑打闹里还夹着几声“哎呀妈呀你这个死崽子别跑了”的大小呼号,是独属于这个城市的惬意和闲适。
秦溪并没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但某些人有。
有个人正坐在江堤上,竖着一块画板写生,恰好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坐姿吊儿郎当,神情却相当专注,侧面看过去,画幅已经填满了大半。
她不打算打扰他,于是换了个方向从身后绕路,目光却无可避免地往左略微游移,一瞥之下发现这人压根不是在写生。
他在对着江面画人物插图。
这人有病吧。
她回过味来,怪不得这么半天他从没抬头看过一眼,果真不是在写生。
但这个画风有点眼熟。
秦溪是天生没长美术这根筋的人,但架不住她爱好,创作者当不成还不能当个发烧友么?小时候没少翻爸爸书房里的画册,长大之后漫画和动漫也常有涉猎,因此在鉴赏这件事上她倒有些自己的门道。
下笔的力道,线条的排列,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秦溪下意识走过去几步想再细看看——
“小朋友走路不出声,属猫的?”
男生毫无预兆地开口。
吓得本就心虚的秦溪猛地一激灵,连尖叫都断在嗓子眼里。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男生优哉游哉地用橡皮把多余的线条抹掉,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后脑勺也长眼睛了?”
男生动作一顿,转头有点惊异地看了眼秦溪,重新转回头,“我以为只有没事干的小孩和饭后散步的阿姨才有这么重的好奇心。”
言下之意,闲的。
转头过于迅速,秦溪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视线里只剩他后脑勺微微卷翘起来的发丝,被风吹得一抖一抖。
貌似第一回合输得有点难看,秦溪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熊熊燃烧的胜负欲,反正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歧视中年妇女?”
手下一重,一根线条滑出了诡异的曲线,男生对着那块画坏了的部分看了一会儿,复又拿起橡皮擦了个干净,直到补画满意,才“啪”一声把铅笔扔回笔盒,转过身来把手肘搭在靠背上跟她说话:“阿姨这词儿也算歧视?大妈才算——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太闲了?”
秦溪没回神,还沉浸在男生的专注里,虽然从开口起他就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声好气,但在刚刚补画的那两分钟里,她从男生的后脑勺甚至看出了一个人长于此技时极其挥洒自如的魅力。
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从小学二年级她兴冲冲地把自己画的人物拍给妈妈看,得到“小狗画得好可爱”的评价,她就知道自己的美术之路算是彻底无望了。从此之后,她对会画画的人的崇敬之心与日俱增,所以别人追星,她追画手。刚刚男生的画风,她好像的确在哪儿见过……是在哪儿呢?
在她发呆的档口,男生已经起身开始收拾画板,整理得很细致,也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只在动作末尾泄露出一点压抑不住的急躁。
“你要走了?你还没画完。”
男生把画板背好,“无所谓了,早点回家,等着明天开学受死。”
秦溪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信息,“你也是高三?”
其实不必问,两人是如出一辙的年龄气质,处在最关键也最微妙的分岔路口上,比学生成熟,又好像并没到初入小社会的年纪,连情绪都伪装得不甚巧妙。
男生耸了耸肩,“我以为准高三只有我一个这么闲。”
“我不闲。”
秦溪的伶牙俐齿终于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平,如愿以偿地在男生脸上看到了惊讶神色,“啥意思?”连口音都忘了伪装。
她用目光逡巡一圈周围,摊摊手,“我在忙着适应我的命运。”
男生笑起来,想了想,走到江堤的围栏边,双手一撑轻松越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做熟了的,“什么命运?你不是本地人。”
是没有犹疑的陈述句。秦溪并不急着回答,趴在他斜后方的栏杆上,说:“也是也不是。”
提纲挈领的几个字说完,秦溪说不清为什么她忽然不想说下去,总之结果就是这样,话题链又断了。
男生偏头等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望向依然有些刺眼的夕阳,“我最讨厌人挤牙膏。那就我先说,只是故事太乏味,怕你不爱听。”
“你要从断奶开始讲起吗?”
“倒也不用那么长,从小学开始。”
秦溪也笑,“那我猜它不会是个无趣的故事了。”
“事实恐怕要让你失望,”男生从手边随意地拿起石块丢出去,石块每每“扑通”一声沉入水里,然后再无踪迹,“我想艺考,走美术生的路,我爸不让,逼着我读高三,所以我在这儿和画画say goodbye,明天准备开学走他所谓的阳关大道。”
果然乏味,家长和孩子之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分歧,最激烈最深远的恐怕也就是这种和出路挂钩的问题,但其实仔细想一想,也算不上死路吧?
秦溪耐心等了会儿,趴下去看他,“没了?”
男生又丢出一个,回过头来,扬扬眉毛,“你讽刺我。”
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就太近了。
秦溪有点发愣,她刚刚一直站在男生身后,此时才仔仔细细地看到他的脸,第一反应,帅。是典型东北男生的长相,浓眉嵌在略高的眉骨上,鼻梁正面比侧面看更高挺,眼睛不大,却圆圆的,倒映着自己的惊异。
东北可真是块宝地,路上也能捡个这种姿色的。
她看得出且了然,男生对别人如此的反应想必已经习惯,却并没看出他那一丝丝对她眼里毫不掩饰、坦荡大方的欣赏眼神的兴趣。
他不动声色递给她一个话柄:“我说完了,该你了。”
秦溪就着他给的台阶说下去,开始还有点结结巴巴,而后越来越自如,“我、我是在这儿出生,但不是在这儿长大的,所以我说,也是也不是。”
男生歪头,“北京人?”
“——但没户口。所以不得不回到这儿来读高三。虽然是最好的高中,但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男生脸上有一点狡黠的笑意,“没了?”
是以牙还牙却无伤大雅的报复,秦溪愣了愣,随后学着刚才男生半恼的表情,“你讽刺我。”
“彼此彼此。”
对话依然称得上是互不相让,但多了那么点棋逢对手的意味;失意人对失意人,在对方眼里却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互相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不喜欢这个地儿?信我,你最后肯定会爱上的,适应是第一步。”
“你爸不让你艺考你就真不艺考了?你从小到大都这么听话?”
但道理这个东西,不过是别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产物,安慰别人总是一套一套的长篇大论,放在自己身上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秦溪深谙于此,于是她的劝阻更像是交换,他给了她建议,她也得就此说点什么,至于对方能不能听进去,那不在她能左右的范围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地步。
暮色四合,江堤路灯渐次亮起,男生起身从栏杆另一头轻巧翻回来,看见秦溪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的不以为意,走了两步,忽然转身回望她,“你不信我。那我教你迈出融入的第一步。”
什么意思?
秦溪有点迷惑。
但她很快就明白男生的意图了。
东北的傍晚温度最是舒爽,江堤这样一片平整宽阔的空地怎么会被广场舞人群放过?
两个人站在喧闹吵嚷的人群外围,各路阿姨兴奋的舞步看得秦溪头皮发麻,“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融入这儿的文娱生活啊。”男生振振有词。
秦溪连连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男生一顿,笑得不怀好意,“你不敢?”
她噎了一下,男生歪打正着,落点相当准,激将法这一招儿不管什么时候对秦溪都很管用。
“那你跟我一起。”
“你先。”
“万一我跳了你不跳怎么办?”
“那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两个人小学生般讨价还价。
“算了,”不就跳广场舞?反正也没人认识我,秦溪心一横,“我怕你?”
其实秦溪完全可以甩开男生当场就走,可是她心里清楚,没那个必要,虽然这是没头没脑专为耍她的要求,但足够好玩,反正她回东北这两天心里始终梗着一口气,不呼出来她怕自己憋死。
秦溪试探着跟在队伍末尾,认命般抬起了手臂。
但感觉很奇妙,出乎她的意料。
从脚步匆匆的行经者变成身处其中的亲历者,秦溪在大部分人脸上看到的是满溢的痛快,而非她以为的鄙夷和猎奇,倒真有几分“民风淳朴”注解的意味。
为什么丢脸?她为什么从前会觉得这是丢脸的?
秦溪不再扭扭捏捏,四肢自然协调地舒展,对学了十年舞蹈的她而言不是难事。
“哎呀瞅这闺女跳得多带劲!”身边一个阿姨对她竖大拇指。
她愣了愣,随即笑,转头学着她的口音,“瞅我跳得多带劲。”
男生站在一旁看她半晌,听了也笑,“瞅见了,瞅见了。”
一首歌放完,秦溪喘着粗气退到场边,“我该回家了。”
男生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狭长,“回去适应你的命运吧。”
“感谢你教的第一步。”
她倒退着离开,在影子彻底变淡之前又被笼进另一束暖黄灯光,如此往复,直到男生的身影也再看不见。
多年后秦溪忆起这段,仍能清楚地记得心里满满的酸胀。
她曾以为那是不痛不痒的插曲,半路出现,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出电梯撞见妈妈站在门口,“你回来了?跑哪儿去了,我刚还想下楼找你。”
秦溪探头探脑,“他们走了?”
“走了。”
她长出一口气,“闹腾死了。平时没见有什么联络,现在倒是起劲。”
妈妈返回身去,掏钥匙开门,“那还不是因为你回来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秦溪抱肘靠在门边,“扔钱了吗?没扔钱都不算真心实意。”
“咱们家又不差那点儿。”
秦溪耸耸肩,不置可否。
“明天起来我带你去一中见老师,今天早点睡吧。”
秦溪脸上表情一凝,叹了口气,“知道了。”
妈妈捏一捏她的脸,被她伸手挡开,“得啦,都丧着张脸快一个月了,有什么问题还没熬过去?”
“过不去了。”
看妈妈有板起脸开口教育自己的趋势,秦溪立刻闪人,“我学习去了。”
高三学生的“我学习去了”几乎就是五字真言,一出口,家长们就立刻什么也不敢说,乖乖地把水果牛奶双手捧上,屡试不爽。
眼下也奏效。
秦溪憋着满肚子怨气学到午夜,才看见她在北京的闺密杨楚曼给她发了条微信,“你那儿怎么样?”
“土得掉渣。我明天去学校,到时候拍个照给你开开眼。”
翻了一遍朋友圈里各路同学还没结束的暑假旅行照,秦溪点了一溜儿赞,关机睡觉。
这才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