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叽。
秦溪靠在副校长办公室门牌下的墙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屋里妈妈跟副校长两个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内容她听不真切,无非就是什么多多关照、让她进好班一类的话,来之前她听妈妈提过的。
空荡荡的楼道还残留着刚刚装修完的粉刷味道,秦溪上上下下把所处的环境打量了个遍,只是除了墙上的布告栏也没什么可看的。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她开始第三遍读布告栏。
新旧消息混在一起,落款处最近的日期是前天,放假通知、旧校舍翻新通知、高三生住宿管理办法、关于承办成人礼的通知、开学初省教育巡查组通知……读到“成人礼暂定于开学一周后”这一行时,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先开口的却是一脸慈爱的副校长,“秦溪啊,校方这边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这事儿,最终决定还是先把你搁在普通班,毕竟点班的其他同学都是三年大大小小的考试考出来的,这样整对人家也不公平。你先好好学过这一段儿,过两天就是开学考试,如果成绩比较理想,我立刻把你调到点班去,你看这样行不?”
长长一大篇,秦溪在脑内无声翻译后才消化了句意,点点头——用杨楚曼的话来说,还真是人模狗样——说:“我明白了,谢谢您。”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班级。28班也是普通班里最好的一个班,班主任老师特别认真负责。”
秦溪没搭腔,只是迈了步子跟着走,没出两步忽然听见妈妈小声在耳边问:“你刚刚去哪儿了?后背这么一大片灰?”
她闻言一愣,伸长手臂往后一摸,果然摸到一手白灰,脸都绿了,想了想翻了个白眼,说:“墙。”
妈妈觑着前面走路的副校长并没注意到她们这边,急忙伸手帮秦溪掸着后背,动作又不敢太重怕弄出什么声响。
那可是她今天新穿的衣服。
秦溪憋了一肚子气,跟着走到了教学楼里,被二层天井栏杆上明晃晃挂着的横幅震撼了,红底黄字,配上超大的字号,先是视觉冲击,再是心理冲击:“抓时间,强基础,勤演练定有收获;树自信,誓拼搏,升大学回报父母。”
可真是合辙押韵,明晃晃、赤裸裸的……中心语是什么她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是小地方的高三风味,地道极了。
她向来厌烦这种唯成绩论、一切为高考让路的论调。尽管她心里清楚,事实如此,当高考成为普通人可晋升的唯一通道,不重视也得重视。她更清楚的是,她现在已经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了。
这让她脸上的抗拒没什么底气。
秦溪跟着副校长走上她即将要去的班级所在的三层,三步一惊讶,五步一震撼,从教学楼大门口到班级门口这短短一路就把学校的硬件条件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唉,一言难尽。
教学楼外把“地广人稀”这四个字做到了极致,教室里倒让秦溪意识到了教育分散化的必要性。其实正是午休时候,学生都走得七零八落,可是挨挨挤挤的书桌以及桌面上高高摞着的卷子和书本令教室更显逼仄。粗糙感来自落了灰的空调、一抹一手白灰的墙面以及触目所及的每个细节,甚至楼道的地面都不是瓷砖的。
不耐烦的面具被重新拿出来戴在脸上。
面具下的她在想念从前在北京的那个高中。装修简约,也干净整洁,最重要的,那是她熟悉的一切,那才是她生活了将近十几年的环境。
只可惜人的认知与思考永远是不可逆的,从天堂跌到凡间的落差也足以摔死人。因为见识过更好的,所以秦溪根本抑制不住自己时时刻刻比较的念头。“曾经沧海难为水”也就罢了,可眼下这顶多算是个水泡子。
因此在她面见自己未来班主任的时候,那点不耐烦还没褪掉。
副校长带着秦溪走过去,说:“来,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北京来的孩子,在你这儿先念几天,这是她妈妈。”
“老师好。”不亲热也不讨好,她对老师一向是这个态度,好在从小到大因为成绩一直不错,和老师的关系即使不必刻意维持也说得过去。
她简单问了好就乖觉退场,把主场留给三个大人,自己照旧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一边用面无表情看回去来回应楼道里来来回回走过的同学好奇的目光,一边挂心听他们的寒暄。听了半天,提取出来的最有用的信息就是,眼前这位女老师叫宋琦,教历史,她未来的班主任。
她打量宋琦几眼,苗条却不高挑,穿着是小城市里最时髦的打扮,说话干脆利落,看着十分干练,一边听着郑副校长说话,一边频频点头。
暂且看不出什么别的了,反正她也是临时停靠:我停车还要看收费员长什么样吗?
那边说完了话,妈妈和副校长结伴告辞,宋琦走过来给她安排座位,站在门口扫了一圈教室桌椅,叹了口气,指了指靠窗的那个整个教室唯一的空位,说:“秦溪,你先坐那儿吧。”
为什么要叹气?
秦溪皱了皱眉,道了声谢就背着书包走过去。
那座位让她眼前一亮。
就像喜马拉雅山脉里骤然坑下去一个四川盆地,四周都是颤颤巍巍摞起来的书本,只有这张桌子上面只散乱堆了几张卷子纸,清爽的不像高三学生。
这人不怎么学习吧?
对陌生人的关心毕竟有限,她见怪不怪地把书包撂下,在里侧座位里坐好,眼见着宋琦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回到桌上批改了一半的作业时,从兜里轻车熟路地掏出手机。
那边也是午休,她刚刚滑开主页面,就看见杨楚曼的微信已经到了,“到学校了吗?环境怎么样?”
“你快别跟我提这茬了,等着,我给你拍两张照片。”
她举起手机打算拍照,就在这时,身边一阵旋风似的刮进来一个人,手里一抖,咔嚓拍下来一张发了过去。
对面发来一排问号,“嚯你这拍的是谁啊?你行不行啊,刚到人家那儿就开始花痴?”
秦溪没来得及回。
因为味道比人先到。
好浓好浓的麻辣烫味儿,她一眼先看到的是这人手里捧着的那碗满满当当、飘着红油冒着热气的麻辣烫,并迫使她开始思考为什么在教室里、就是她的邻桌上会出现一碗麻辣烫?
然后她明白了那几张卷子是干什么用的——全被他拿来垫碗了。
秦溪抱着手机皱着眉看呆了。
“……同学?”她开口,希望身边这人能自觉点给她留片净土。
“唔?”他没咬断那根方便面,叼着它侧了侧头以示回应,并在看清了秦溪的脸之后成功烫到了舌头,表情都扭曲了。
“欸,怎么是你?”
俗,俗得不能再俗的一句搭讪用语。
秦溪翻了个白眼刚想嘲讽,眼前人已经咬断那根方便面,抬起头正过脸,于是她那一句刚被吐槽的话也卡在口中说不出来。
真的,怎么是你?!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脸对脸愣住,就像昨天傍晚时谁也没料到的似是心血来潮的陌生人之间的对话。素不相识,却能把心中困惑一股脑倒给对方,不求得到什么真正有用的建议,只是喜欢那股坦诚相对。但毕竟对于彼此来说,都只能算是过客,萍水相逢之后还要各走各的路,因此两条线如今结结实实并轨的时候,他跟她是一样的惊讶。
张易泽暗想昨天真是心不在焉的可以,竟然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秦溪说的最好的高中是什么意思。他慢条斯理用纸擦了擦嘴,眨眨眼,“所以你说的要入读的高中是一中啊?”
“这城市还有除了一中更好的高中了吗?”
嗯,男生一听,合理。
秦溪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你是一中的学生?”
“废话,不然我家干嘛放着老房子不住跑来江南?”
嗯,秦溪一听,也挺合理。
男生看清楚了她这架势,继续问:“这可真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你是我的新同桌?”
秦溪扬一扬脸,用下巴点了点讲台上的宋琦,“我看不止万分之一——她安排的。”
男生嘟囔一句,“她可终于舍得给我安排同桌了。”
望着秦溪闻言之后脸上显而易见浮现出的狐疑,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岔开话题:“这算正式认识了?我叫张易泽。”
秦溪弯了弯嘴角,“秦溪。”
昨天傍晚在夕阳下笑得狡黠的男生此刻在她眼前沾了满身麻辣烫味,就这样再次横冲直撞进她既定的轨道里,不讲概率,毫无道理。
张易泽重新低下头去吃他那碗只吃掉了一半的午餐,吸溜吸溜得不亦乐乎。秦溪窝在窗台和椅子中间形成的三角空间里低头回微信,字打到一半,想了想,还是起身把旁边的窗子打开了。
身边的男生很敏感,“味道太大?”
“有点,所以开窗散散味道。”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不到两分钟她就明白了张易泽这话什么意思:半个班同学陆陆续续地捧着自己各式各样的午餐进了教室,单是身边的几桌就叫她看出了方便面、麻辣烫、烤肉拌饭等等五种不同类型的饭菜,味道混在一起,麻辣烫的味道还真没那么明显了。
张易泽一脸“你看我没骗你吧”的表情。
秦溪向窗口处蹭了蹭,保持着虽然不甘但只能认命的表情继续低头发微信,“什么啊,那是我同桌,我刚刚手一抖拍错了。”
杨楚曼微信回得很快,“长得不错。”
“这么糊你都看得出不错?”
闺密间的插科打诨其实也没什么内容,她聊微信的工夫张易泽已经把麻辣烫吃了个干净,站起来垫着卷子纸拿起碗,打算带出去丢掉,余光瞥见她还一脸厌世,问她:“你不吃饭?”
秦溪略略抬头,简单回答:“吃过了。”
张易泽耸耸肩走了出去。
教室已经陆陆续续坐满,大部分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出现在教室里又没在穿校服的秦溪,大概是她身上那股“莫挨老子”的气场太过强大,大家只是远远的好奇,没人上前来跟她说话。
当事人浑然不觉,还在低着头玩手机,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他人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手机上。
她正举着手机打算给杨楚曼拍几张教室里的布置,那两张前后黑板上挂着的红底黄字大标语,墙上粘着的劣质布告栏,挤挤挨挨的桌椅以及全国上下一般土的校服时,眼前又是一花。
这儿的人是都会练什么功夫吗?
秦溪一惊,还未及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被来人抢去,突然听到另一声微信提示音,声源很近,就在她身边,又是弯腰顺手一摸,张易泽桌斗里的手机也被拿走,来人身手矫健地缴获了战利品,一句话没说,回身就往教室外走。
手里一空,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起身追了两步,“什么情况?!”
手机被攥在一个穿着职业西服套装的男老师手里,稀疏的头发,黑框眼镜,胸前别着职位牌子,明晃晃四个大字——教导主任。
全教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
“校规还用我教你吗?校内禁止玩手机不知道吗?还有,你为什么不穿校服?这班班主任呢?”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喘了口气,在教室内张望一眼,精准定位到讲台上的宋琦,“宋琦?宋老师,你过来,你们班的学生怎么回事?”
不用他点名,宋琦早就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忙搁下笔走过来,“蔡老师,这是怎么了?”
“她也太不像话了,在教室里公然用手机,还不穿校服,她边上座位这同学也是,大摇大摆地就把手机放在桌子里,你平时都是怎么要求他们的?”
“午休时间为什么不能用手机?”秦溪觉得不可思议。
她从前北京高中的管理并不严格在这方面上,午休时间用手机的也绝不止她一个,甚至某些课程老师还会默许学生用手机或者Pad查资料,鼓励他们对网络资源合理运用,因此她刚刚把手机拿出来的时候,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琦看了她一眼没搭腔,只转头跟教导主任说话:“蔡老师,是这样的,这个学生呢是今天刚来班上的插班生,郑副校长带过来的,刚坐下还不到半个小时,校规问题我以后会跟她慢慢讲清楚,校服我也还没来得及让她去买,这事儿主要怪我。”
教导主任听了,眉头反倒拧得更紧,“插班生?仗着是走后门来的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声音大到门口甚至聚集了几个外班来看热闹的人。
秦溪简直要气疯了,走后门?要不是不能在北京继续读了,谁愿意走你们这个后门?但她向来是越生气嘴皮子越利索的人,开口就要怼回去,半路却被宋琦拦住,“蔡老师,我会好好教育她的,这一次暂且不要追究了,下不为例。”
看宋琦护着秦溪的态度很坚决,教导主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哼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两部手机,“这个没收了。”
秦溪仍旧一肚子火没处喷,只是身前挡着一个宋琦,迟疑了一瞬,到底没有再贸然出言。
宋琦没有继续追究,转脸叫了另外边上一位跟秦溪身型差不多的同学来,“你去帮秦溪领套校服来,你这个型号的就行。”
她忽然说不出什么来了,小声道:“谢谢宋老师。”
“你自己下次注意啊,别再犯这种错误。行了,都别看了,该午休了!”宋琦转过身去,也带走了围观着的大部分同学。
秦溪懊恼地坐下,对宋琦这么拼命护着她这点还是很感动的,这也是她刚才终究没有再次跟教导主任呛起来的原因,但是——开学第一天就被没收手机?!这等奇耻大恨她怎么能轻易咽下去,况且她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连累了旁边的张易泽。
戏都演到了落幕,另一位当事人才匆匆赶回来,坐在案发现场里还浑然不知,疑惑地看了眼如丧考妣的秦溪,“咋了?”
秦溪提都不好意思提。
张易泽没问出答案,倒也不纠结,乐乐呵呵地往桌洞里一摸,摸了个空,脸色立刻一变,又不敢声张,生怕引来老师,只能弯腰下去自己闷头翻找,翻了好久也没能翻到,慌得出了满脑门冷汗。
秦溪有气无力地戳一戳他,说:“对不起……”
张易泽百乱之中顾不上抬头,“咋的了?”
她一句话概括了刚才复杂的情况,“刚才教导主任把我手机没收了,顺便也有你的。”
男生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转头盯着她,用三秒钟消化明白了这个噩耗,随即再次让秦溪欣赏到了他扭曲的表情,并用纯正的东北话喊出了他窦娥一半的冤屈,“啥玩意儿?!我的妈呀,我巨冤!”
不就出去扔了个麻辣烫的工夫,他刚刚抢到的那个限量款数位板还没付尾款呢。
绝世飞来横祸!
张易泽气得半天没说出话,这一对同桌的气压比周围一下子down掉一半。
短暂的沉默过后,秦溪戳了戳同桌,把心一横说:“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扛,我去帮你拿回来。”
男生狐疑,“你怎么拿回来?”
“我当然有办法。”
张易泽紧跟着的问句还没问出口,就被突然眼前出现的漂亮女孩子打断,“张易泽。”
真是很漂亮的女孩,皮肤白皙,长相有那么几分混血的味道,在这个年纪大部分女生都在埋头苦读的年纪已经学会化适合她的淡妆,扎起来的马尾辫微微卷曲,泛着淡淡的光泽,校服短袖里若隐若现的项链看着也不是便宜货,这女孩子的穿着打扮甚至当得起一个“精致”。只是她表情不善,看着已经气到了极点。
哟?这演的又是哪出?秦溪换上一副看戏脸,往后靠了靠。
张易泽回头,直起腰来,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有事?”
“我的微信你为什么不回?”
“什么微信?”
女生咄咄逼人,“你别装傻,我刚刚给你发的,我知道你每天中午都会看手机的。”
秦溪眼皮一跳,原来刚才那声微信提示音是从这儿来的,啧,冤有头债有主,还真不全怪她。
张易泽像是忽然看到转机,恍然大悟道:“哦……你刚刚是不是不在教室啊,我的手机被你爸没收了,没看到你的微信。”
你爸?谁爸?眼前这么漂亮的女孩居然会是刚刚那个男老师的女儿?秦溪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生将信将疑地问:“没收了?为什么?”
张易泽向后一指,四两拨千斤般把观众秦溪一把拽到了戏台上,“你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