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BJ的第二个住所在长春桥附近的海棠小区地下室——确切说是负二层,比他们第一次住的地方还低了一层。
整个地下室是新装修的,扑面而来的除了地下室独有的潮湿气息以外,还新增了装修涂料的味道。水房和公共卫生间都在负一层——确切说,水房就在卫生间外面。俞纾冉每次不管是去卫生间还是接水、洗菜、洗锅、洗衣服都需穿过悠长的过道,再爬一层楼梯才能抵达目的地。
他们租的房间大约十来平米,房租每月九百(比原来涨了三百元),不过还算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房间里布置简单,依旧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大概是BJ所有地下室单间的标准配置。与先前的居住环境相比,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排队做饭——房东允许房客在房间内使用电磁炉做饭,条件是必须开窗。实际上,墙壁上唯一的一扇小窗开或不开外面都是黑乎乎、阴森森的,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用作通风而已。俞纾冉总觉得那扇小窗外有种邪恶的气息,或许类似鬼魅之类的东西就在窗外,所以她独自在家时,从来不敢开窗。就连做饭时她也只开门,不开窗,她宁愿让油烟在房间缭绕着从门外散出去,也不给邪恶恐怖的东西以破窗而入的可趁之机。
有好几次俞纾冉跟陈彦吵架时,就会咒骂几句“我们现在是下了地狱了吗?马甸地下一层还不够可恶,还要再下一层!陈彦你真了不起!你对我真——好——啊”。
那段晦暗的日子里,俞纾冉遭受着事业的打击、生活的压迫,她的爱情似乎也在一天天破碎。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俞纾冉对陈彦的冷漠越来越无法忍受,而陈彦对俞纾冉的脾气越来越受不了。
后来,俞纾冉开始失眠。她每晚都在陈彦的呼噜声中,瞪着眼睛盯着那扇黑乎乎的小窗。她总觉得那外面有什么东西,后来她觉得墙上也有什么东西。她甚至有时会听到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但那声音非常遥远,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听不清楚它在说什么。她警告自己“别胡思乱想了,根本没什么声音!”可很多时候她根本遏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中哪些横冲直撞的恐怖念头。如今她回想起来,曾经的痛苦绝望似乎在脑海中模糊不清,像一团幽暗混沌的迷雾,难以辨识清楚快乐与痛苦的分量。她只记得导致他们搬家的是一场磅礴大雨。那时他们已经在地下室又住了一年。
年初,陈彦如愿以偿考取了思科工程师高级认证。他换了工作,薪水涨了一千,工作地点也从建外SOHO换到了四通桥的数码大厦。而俞纾冉在这一年心力交瘁,网店生意始终不温不火。除了去动物园进货、去公园拍摄商品照片以外,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室独自面对着电脑工作。俞纾冉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日以继夜地折磨着她。她与陈彦之间是恋人也是陌生人,他们就像西红柿炒蛋里的两种食材,看似交融裹挟在一起,却各有各的味道。那段艰涩的日子里,俞纾冉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怀疑在她心中像幽暗的深渊,里面装满了事业的挫败感、爱情的幻灭感,就连生活本身的意义与她的自我价值也在深渊里被一次次质疑与否定。她濒临崩溃,可她必须死撑。那时,她才深刻感受到“北漂”这个词沉甸甸的分量。她的幻觉日益严重,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她被那个遥远的声音搅的一刻也无法安宁。她对一切都厌倦了,仿佛在那个地狱般的小房间里她已经过完了一生。也许只有离开,才可以让她“复活”。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让俞纾冉心中泯灭的希望死灰复燃了。洪水中的诺亚方舟救了濒临溺死在生活洪流中的俞纾冉。
那天是八月的一个下午,俞纾冉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工作,突然她感到脚下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发现地板上全是水。她不明就里,赶紧推开门发现走道里全是水,猛烈的洪水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涌进房间。
她吓坏了。楼道里有两个人怀里抱着衣物往外跑,嘴里喊着“赶紧跑,这里要淹了。”俞纾冉吓得一愣,紧接着她也赶紧把电脑、相机和其他重要物品一股脑儿装进包里,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抓起床边的大号黑色塑料袋(袋子里是她网店所有的备货)。此时,房间里的洪水已经没到了脚踝,她迅速把包背在身上,怀里紧紧抱着沉甸甸的塑料袋往外跑。
从负二层到地面需要穿过长长的走道,然后再爬两层楼梯才可以到达。俞纾冉淌着水艰难地前行。那是她此生走的最漫长、最黑暗的一段路,她在极度的恐惧中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味道跟地下室的洪水的气味一样。过道里的水位不断上升,她举步维艰地爬到了楼梯口,楼梯上的水流格外湍急,几乎是倾泻而下的。洪水溅在她脸上、身上,她毫无知觉,被巨大的恐惧纠缠着的她一心只想着迅速逃离死亡的威胁。
俞纾冉来到地面上的时候,地下室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小撮人群,他们都是刚刚从下面逃上来的房客。他们窃窃私语地谈论着“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人,房东还在赶来的路上。”俞纾冉一声不吭地穿过人群,走到一处空地上,将塑料袋重重地扔在地上,然后把背包从背上取了下来,抱到怀里。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到了塑料袋上,将脸埋进背包里,泪水犹如洪水般决堤了。
身边有人觉察到了她在抱头哭泣,关切地问“姑娘,你怎么了?没受伤吧?没事吧?”她头也没抬地兀自抽泣着,背包几乎贴在脸上,湿乎乎的一片,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刚刚她往楼上爬的时候溅落在上面的洪水。
陈彦到家时,雨已经停了。房东正在组织人员清理楼道的积水。所有人站在外面等着清理完毕后回各自房间收拾残局。陈彦将浑身湿透的俞纾冉抱在怀里,一个劲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着“宝贝儿,没事,没事啊——”。俞纾冉没有回应他的话,她只对陈彦说了一句“我再也不住地下室了,我要回家!”陈彦没有回应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洪水过后的地下室一片狼藉。房间里所有放在地上的东西都泡了水——行李箱里衣物和泥水混合在一起;置物架最底下那层全是水,放在上面的电磁炉和电饭煲全都浸在水里;几双鞋子被冲的七零八落,有的在墙角、有的在桌角,还有的在床底下;床下面装书的纸箱被洪水浸泡的歪歪扭扭几乎裂开,陈彦费了好大劲才把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俞纾冉看着眼前的情景,除了对那个扭曲变形的装满书的纸箱心生惋惜之外,对于其他的一切,她居然产生了一种毁灭的快感。
那晚,他们端着一盆盆从地上扫出来的水,从房间到地下一层的水房之间来来回回往返了无数次,才把房间的水清理干净。已经损坏的电磁炉与电饭煲被扔到了门口。置物架上、电脑桌上、椅子上则摆满了软塌塌的已经湿透的书。由于时间太晚,俞纾冉将浸泡过的皮箱和衣物统统堆在门口准备第二天继续处理洪水带来的残局。大部分物品归置妥当后已是深夜,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床。那晚,他们各怀心事,彼此都毫无睡意。
在死寂的夜晚,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陈彦声音低沉地说:“我们搬走吧。”
“你搬吧,我要回西安。”俞纾冉冷冷地说。
“宝贝儿,别说气话啊!这次只是个意外。我知道你生气难过,可是已经这样了啊。我们搬走吧,住楼房,好好生活。”陈彦侧起身子,面对着俞纾冉,并用力地将一只手臂从俞纾冉的颈间穿了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又用另一只手用力拉了拉仰卧着的俞纾冉,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俞纾冉用力推开陈彦,并将他的手臂从颈下拽了出来,转身把后背留给他。
“宝贝儿,你别这样啊,我是为了你才来的BJ,你走了我怎么办?”陈彦说着又试图将她揽入怀中,但俞纾冉一动不动,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气与他对抗。
“你是为我来的BJ,可是你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你了!”俞纾冉淡漠地说,语气中透着凄楚。
“我爱你,纾冉,你知道的啊!”陈彦又一次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但是这一次他没试图将她揽入怀中。
“你更爱你的梦想——考证、拿高工资、去更大的公司。”俞纾冉冷冷地地说,泪水在黑暗中肆意流淌着。
“我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将来我们还要在这里买房子,拥有真正属于我们的家,不是吗?”陈彦急切地说。
“也许吧!我累了,我想睡觉。”俞纾冉说。为了结束陈彦这场毫无意义的宏伟畅想曲,俞纾冉决定不再争执,也不再质疑,她只想在黑暗中静默无声地哭泣。
陈彦沉默了,那晚他始终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