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月以后,他们搬家了。这一次俞纾冉对租房的事情不闻不问,即使陈彦殷勤地征求她的意见,她也只是冷冷地回一句“你看着办吧,你自己觉得合适就好。”
于是,陈彦一脸无奈地说“那好吧,那我可决定了?咱就住树村吧。”对我陈彦的决定俞纾冉不置可否。
树村是位于BJ市区北五环外的城中村。那里聚集了很多在中关村上班的年轻人。他们所租的房子在一栋自建的三层小楼上。房东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待人热情友好。楼上的租客来自天南海北,职业形形色色。
那段时间,俞纾冉忙着为网店清理库存,所以从找房子到搬家几乎都是陈彦在忙活。这与他们上一次搬家截然相反。陈彦每天看着俞纾冉沉默不语、闷闷不乐的样子,内心惶惑不安却又束手无措。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让俞纾冉承担生活中的一切细碎繁琐的事,而他自己则专心扑在事业上的生活模式,以至于现如今她既不承担也不抱怨时,他才意识到她内心的变化。
她下定决心放弃BJ的生活,这也意味着他们维持近四年的恋情即将划上句号。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她并无遗憾,因为那次洪水彻底把她心头摇摇欲坠的希望湮灭了。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灵魂,一心只想尽快撤离这座本就不属于她的城市。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她曾每天往返于公司与“家”之间,无数次望着窗外固定的风景内心茫然困惑。
这座城市,被无数年轻人所向往,他们豪情万丈、心甘情愿地甘为北漂。在这里摩天大楼耸入云霄,川流不息的汽车和人群就像它体内流动的血液般生生不息。这里有关于胜利的预言——突破卑微的自我成为一个故事或者一代传奇。她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她也曾怀揣着深埋于心十几年的梦想来到这里,笃信着这座梦幻般的城市会带给她荣耀与成就。
是啊!这座城市气势恢宏,人潮汹涌。她曾那样炙烈的热爱她,拥抱她。她与熙熙攘攘的北漂青年一样,他们置身于她的怀抱,渴望拥有一切,知道一切,成为一切。
这些追梦人啊!他们心里都藏着近乎膨胀的对梦想的饥渴。每天有无数张脸庞从身旁擦肩而过,只需轻轻一瞥,他们就会心照不宣地认为彼此是同一种人,他们谁也不需要慰藉,可他们谁又真正坚强呢?他们在轰轰烈烈的生活舞台上卖力演出看上去刀枪不入,可是他们谁没有在暗夜里独自啜饮过自己的眼泪呢!
也许,俞纾冉是个“不合格”的北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陈彦的同类。即使现实向他们扇了一百个耳光,他们也会在一百次疼痛后找到坚持的意义,甚至他们无需任何人慰藉,他们共同的慰藉就是梦想。他们对未来信心百倍,好像成功的钥匙已经握在手中,只要坚韧不拔、奋发图强,终有一天他们会拿着那把金灿灿的钥匙去开启那扇命中注定的成功之门。
BJ,真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春天募地来了,夏天发出冗长的回音,秋天明亮的晃眼,冬天肃穆而冷峻。无论春夏秋冬,那些年轻人总会顽强而固执的拥挤在一起,他们会骂骂咧咧的抱怨合租的室友做完饭没有及时打扫厨房;又或者隔壁情侣深夜做爱的声音太大吵的自己难以入睡;或者谁又把臭袜子扔在公共客厅的沙发上了;又或者哪个男房客上厕所的时候忘记关门让同租的女孩撞个正着。他们彼此之间每天打好几次照面但却始终保持缄默,甚至连寒暄也懒得费口舌。他们在纷扰的世界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对那些给自己的生活空间制造混乱的陌生面孔要么厌恶、要么漠视。当然,成为朋友的只是极少数。
BJ这座神奇的城市不但教会了俞纾冉认识生活的秘密,更曾赋予了她重新审视自我的能力,更指她引奔向了自己的精神领地。她对这座城市的情感是复杂的,也是深沉的。她依旧热爱它,但她无法对她恋恋不舍,因为她与大多数意志坚定的北漂青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们心中有梦想,眼里有光芒,而俞纾冉还深陷生活的泥沼中摸爬滚打找不到方向。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已经在地下室耗光了她所有热情,她热爱这座城市却再也无法热烈的拥抱她,更无法在她的怀抱中赴汤蹈火奔赴未来。
俞纾冉时常想也许BJ本就是她人生路上绕不开的一站,而且这一站对她而言至关重要。这一站残酷地向她昭示着现实生活的强大意志,而她——一个漂泊异乡的女孩是多么渺小卑微,她也只能在强大的生活意志面前亦步亦趋。
生活是一趟行驶的列车。俞纾冉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跳上了这趟列车、陈彦也跳上了她的列车。这趟列车有时全速行驶,有时减速慢行,有时甚至会莫名其妙的停下来。它从不解释停车的原因,就像列车里的广播永远只说“临时停车尚未到站”而不解释停车的原因一样。但不管它停了几次、停了多久,它终会继续向前行驶,开往下一站、下一站。
俞纾冉的下一站是她的起点——西安,她决定回到西安重新开始。他们沉默无语地在“新家”住了半个月后,俞纾冉已经将网店的所有库存清理一空。那半个月里她每天晚上在农大南路的夜市上摆摊,所有衣服几乎都是以进货价售卖,她已经完全不考虑盈利,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赶紧离开。自从离开地下室后,她的幻听虽然减轻了,但依旧困扰着她。
陈彦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她曾有一次郑重其事跟他说自己的困扰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就爱无事生非,大惊小怪,什么幻听不幻听的,你就是想的太多了!”自此以后俞纾冉再也没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她只是独自承受着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对自己的召唤,而她能与之对抗的唯一方式就是抱紧酣睡中的陈彦——她总是蹙着眉头紧闭双眼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仿佛那样就可以抵御恐惧似的。
那半个月里,陈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情危机。他对她重燃热情,即使在上班时间也会给她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下班后,他更是大献殷勤,每天回家都会带一块黑森林蛋糕给她。晚饭后他不再背对着她敲击键盘,而是拉着她一起去树村公园散步。他总是竭力地没话找话讨好她,似乎将他所知道的所有趣事都搜罗了一遍,然后再竭力以幽默风趣的语言讲给她听。到了周末,他还会热情洋溢地带着她去市区内的景点游玩儿。陈彦乐此不疲地讨着俞纾冉的欢心,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她都以淡漠的态度回应了他。她既不拒绝他泼他凉水,也不迎合他而表现出一副欢喜雀跃的幸福模样。
回西安的时间定在九月初。俞纾冉计划自己去火车站,但陈彦坚持要送她。离开的前一天陈彦提前去超市采购了两大袋东西,面装的全是俞纾冉喜欢吃的零食。他眉开眼笑地看着她说:“这下路上你可以吃着零食消磨时间了。”俞纾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第二天临行前,她执意只拿几包零食路上吃,其他的都留了陈彦。她带走的还是那只陪她北漂的黑色行李箱——里面三分之二是被洪水浸泡过的膨胀变形的书,三分之一是日常穿着的衣物——如她初来BJ时一样。三年多过去了,她已然无法说清楚自己在BJ获得多还是失去的多。
北京西站似乎永远人声鼎沸——无数异乡人汇聚于此,从这里出发奔赴梦想;也有无数异乡人拖着行李疲惫不堪的踏上火车回到最初启程的地方。
此刻,俞纾冉站在站台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列车即将驶入的方向。陈彦拉着行李箱站在她的左边,他的目光时而停留在面前的铁轨上,时而扭头看着俞纾冉。他微微张开了嘴唇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但她并没有看他,虽然她用眼中的余光看到了他欲言又止。
大约三分钟后,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列车驶入了站台。俞纾冉看了看手中的票,目光跟随着车厢上的数字,她的脚步也跟着数字快步移动着。陈彦紧随其后。
“12车厢,就是这儿。”俞纾冉指着车厢停下了脚步。
“嗯嗯”陈彦看了看车厢上的数字说。
就在俞纾冉伸手准备从他手中拉过行李箱的一瞬间,陈彦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不肯松手。他脸涨得通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俞纾冉,声音颤抖着说:“纾冉,你可不可以不走?我不想让你走,我离不开你!”他说着上前抱住了她。
霎那间,一股强烈的离愁别绪袭上了她的心头,她感觉心里隐隐作痛。但她只是忍着难过颤抖着说道:“来都来了,我都决定好了。”
“来了还可以回去,我不想你离开我!”陈彦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不肯松手,他说话时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她感觉自己的心在震颤,身体也在莫名其妙地瘫软起来。
“别离开我好吗?我们以后好好的!我爱你!”陈彦紧紧抱着她,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的眼前消失似的。
陈彦的呢喃声让她痛苦不堪,她痛苦地拥着他,感觉自己的决心濒临瓦解的边缘。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认清了这段爱情,认清了自己。可是当陈彦将深情与眷恋一股脑儿倾诉于她的时候,她犹豫了。她分辨不清那一刻的她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离别,总之她应付不来那样的情形,她在必须做出抉择的节骨眼儿上左右为难,整个人几乎窒息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开始默默抱怨陈彦为何不早点告诉她他爱她、在乎她、舍不得她,非要让她对生活失去信心、心灰意冷地决定离开时才表达他的爱。
“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俞纾冉痛苦地思索着,可是她又转念一想“现在真的晚了吗?现在我还没上车,一切还来得及。最主要的是陈彦爱我,而我似乎也并不想离开他。我只是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厌倦,我只是对陈彦有些失望,可是我们真的到分手的程度了吗?也许,还不至于吧!也许,我们可以好好的继续生活在一起!也许我只是累了!”
在陈彦热烈的拥抱中,在陈彦的苦苦哀求中,俞纾冉终于放下了离开的执念,她选择相信爱情。
也许,任何一段尚未被消耗殆尽的爱情都会在不尽如人意的生活中苟延残喘。也许,只是因为俞纾冉在爱情面前是个胆小鬼,内心的狂澜无法掀起行动的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