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陈彦下班回家发现俞纾冉不在家时,他并未第一时间电话联系她。他对她似乎已经了如指掌,觉得她又是出去散步生闷气去了。他心烦意乱地坐在电脑前打起游戏来。时间在游戏中流逝,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凌晨三点,当他腰酸背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才意识到俞纾冉一整晚都没有回家。他慌乱地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又一连打了十几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她又离开了。他随即跑进卫生间查看她摆放在洗漱台上的化妆品,这才发现它们全都不见了。他责备自己粗心大意,明明一晚上去了好几次厕所,洗了好几次手,却没有发现洗漱台上少了东西。紧接着他又去查看了衣柜,发现她的衣服还在,这才踏实下来。起先,他猜想也许她可能是去哪个朋友家小住了,但又觉得以她的性格不太可能,毕竟她很少像朋友倾诉她的生活。那她会去哪儿呢?他又拨打了她的电话,但依旧无人接听。
第二天早上,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俞纾冉打来的。“我出来旅行了,你不用担心。”俞纾冉开门见山地说,她的语气中既没有热情也没有冷漠。
“什么?你去旅行了?跟谁去的?去哪儿了?”惊诧之余,陈彦连珠炮似的问。
“我一个人出来的,在凤凰古城。好了,不跟你说了,挂了。这几天别给我打电话了,我想一个人静静。”俞纾冉说完便挂了电话。
那几日,俞纾冉沉浸在另一种生活、另一番景致当中。庸常的生活像沱江上空的繁星般,隐没在璀璨的夜色中。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遗忘,仿佛她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眼前的一切陌生的、新奇的环境才是真实的。白天的时候,她乐此不疲地徜徉于凤凰九景。夜幕降临时,她会随便找一家咖啡馆消磨时间。她总是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容沉静地望着窗外熙来攘往的游客和沱江两岸流光溢彩的夜景。有时她会想象小城里发生的故事,但她从未想起自己的故事。她将自己彻底遗忘了。
她像个闯入者一样,怀着好奇与欣喜观察着古城的一切——沱江边浣洗衣物的女子、游船上卖力歌唱的阿哥阿妹,还是形形色色的店铺老板,他们看上去都是笑盈盈的,仿佛他们的生活中永远阳光普照。但她心中还是会够隐隐约约感受到生活的阴暗面。“这座边陲小城里,每天也一定上演着爱恨纠葛,要不然沈从文先生的《边城》里怎会有那么痴缠哀怨。”她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能够从阳光中看到阴郁,又从阴郁中觅到阳光。她似乎擅长这样做,她是一个既悲观又乐观的人,她的悲观与生俱来;而她的乐观总是需要生活暴戾地对待她才能够被激发出来。
她看着那些满脸喜悦的游客不止一遍在想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与她一样是为了找寻一个答案而出走,又或者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在生活中如鱼得水般应付自如。想着想着,她的答案总会毫无悬念的导向一边,即:不管生活是否向你板着一张脸,也不管你为了躲避它而逃离多久,你终究会回归,因为它始终在等待着你去书写、去歌颂、或者一边怨愤地咒骂几句,一边顺从着它。那么,这短暂的逃遁又意义何在呢?正如她在奔流不息的沱江上,连一只昏昏欲睡的鸬鹚起飞的姿态都被捕捉不到,又何谈幸运去捕捉生活中全部的甜蜜果实呢!又何谈将一次旅行视为一颗解药,来给予自己人生的标准答案与自我救赎呢?古老的吊脚楼屹立在江边,颤颤巍巍却百年不倒的秘密何在呢?
“或许时间才是唯一的答案,时间会告诉我生活的全部秘密。”俞纾冉心想。
人生是一道谜题,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揭晓答案。当这次寻觅之旅,变成一次普普通通的独自旅行后,旅行的魅力才真正显现出来。或许生活也是如此,它会善待一颗平常心而去惩罚一颗功利心。这一点俞纾冉当时只有模糊的认知,但是五年后发生的一切,才让她真正意识到它的分量。都说人生很多时候是将错就错,可后来俞纾冉才意识到人生应该及时止损,毕竟人生只有一次。
在凤凰古城逗留了五天之后,俞纾冉决定返程。她并没有寻找到答案,只是认识了时间的力量。她决心不再寻找答案,而是把答案交给时间。后来她才明白时间早已把生活的主动权交到了她手上,而她却不假思索地挥霍它,而不是严肃认真的对待它。这不是她的错,每个人都无法超越时间去认识生活。
实际上,俞纾冉的这次旅行是提前结束的。她返京的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整整两天。提前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在五天时间里已经把古城逛了个底儿朝天。重复看相同的风景,眼睛是会腻的,就像重复过一种生活,人也会觉得乏味一样。只不过换一种生活比结束一次旅行要难得多,所以人才会甘愿忍受一种重复性的、单调乏味的生活。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她一出舱门就已在熟悉的空气和茫茫的夜色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当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时,心中不断涌起的亲切感席卷了她。俞纾冉意识到她已深深地爱上了BJ这座城市。不管它给予她多少苦难,她依旧热爱它。在她心里,它已经成为她的依靠、她的归宿。后来,当她离开BJ的时候,她觉得她身体里的一部分被割裂了。这座城市带走了她生命中最热血沸腾的时光,同时也给予她重新开始的勇气,甚至在她的心灵被彻底摧残、生活被彻底毁灭的时候,她依旧能够坚韧不拨地一路向前。这就是BJ这座城市的迷人之处,它能够给予每一个北漂青年的恰恰不是你身在其中时能够感受的那部分,而是你离开以后才能够深刻体悟的那部分。
当俞纾冉推开门的时候,房间里漆黑一片,陈彦不在家。这一次,她没有幻想他们见面的场景,所以也没有失望。她抹黑打开灯,房间里凌乱不堪——床上的被子团成一团、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水壶敞开着,盖子掉在地上,几件衣服搭在椅背上、一把伞撑在地上,拖鞋一只在床角,一只在床底下。俞纾冉看着眼前的狼藉景象,怒火中烧。
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换上拖鞋后,径直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凉风从外面吹进来,房间里透着凉意。她走到沙发边正要坐下的时候,发现沙发上扔着一双臭袜子。她气鼓鼓地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动作,将一只脚放到沙发上,用力将上面的袜子踢到地上,然后坐了下来。
她刚坐下,房门就开了。陈彦走了进来。他看到她刹那间,眉开眼笑地说:“纾冉,你终于回来啦!我好想你!”他说着上前抱住了她。俞纾冉试图推开他,但他抱得更紧了。于是,她也没再挣脱。虽然她是因为冷战而离家出走的、虽然她在旅行的头两天还在生他的气、虽然她渐渐平息的怒火又在开门的刹那间被点燃了,可她还是在推不开他的情况下,自己也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她也想他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热烈地抱着他,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后得到了某种奖赏似的,将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纾冉,这几天没你的消息,我真的很想你!”陈彦轻声说。
“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她说。
“我不敢打给你,怕你更生气。你好不容易出去旅行,我不能扫你的兴啊!”陈彦说。
“你倒是心里挺明白!”俞纾冉撅了噘嘴说。
“我知道我错了!是我的错!不就个工作吗,再找就是了,是我小题大做了!”陈彦满脸堆笑地说。
“你还知道!”俞纾冉说着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她皱了皱眉头问:“你是不是喝酒了?我怎么闻到你身上有股酒味儿?”
“是啊,跟一个哥们儿喝了点儿,你不在我也不爱回家。”陈彦笑着说。
“我看我不在家你过的挺滋润!没人管你,衣服可以随便扔、拖鞋也是东一只西一只,臭袜子也不洗!多好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俞纾冉阴阳怪气地说。
“哪有啊!你不在家没人收拾,家里脏的我都看不下去了!”陈彦笑着说。
“我记得我们在西安的时候,你家都没这么脏,还有一次打扫的挺干净!”俞纾冉说。
“那时候不是在你面前装呢吗!不过——”陈彦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什么?”俞纾冉好奇地问。
“不过,我现在也可以收拾的很好啊!我现在就收拾。”陈彦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他眼角的细纹,因为笑的太用力而愈加深了。
“我还没说完呢!”俞纾冉说。
“老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陈彦笑着问。
“我走这几天,你是不是夜夜笙歌?”俞纾冉一本正经地问。
“什么啊,我哪过夜生活啊!今天是真的赶上了!真的是碰巧了!几个哥们儿好久没聚了,就出去一块喝了几杯。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陈彦满脸堆笑地说。
“那倒也是!好吧!我相信你了!”俞纾冉故做轻蔑地说。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给你倒杯水去,你歇着。我现在就打扫房间。”陈彦笑着说,他拿起水壶的时候。才发现盖子掉在地上,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从地上捡起盖子轻声说:“我去洗洗。”他说着走进厨房。
俞纾冉一边慢吞吞地喝着水,一边看着陈彦忙碌的样子,她心中残存的怨愤烟消云散了。“也许这就是生活吧,时好时坏的,当你想要放弃的时候,它就会及时地给你送上一颗糖,让你哭笑不得,又欲罢不能。”俞纾冉心想。她看着陈彦忙碌的身影,觉得自己先前生那些气也有些不值当,因为他们终归会和好,终归会继续在一起生活。
“纾冉,你这几天玩儿的怎么样?”陈彦一边拖地,一边说。
“我玩儿的挺好的啊!挺开心的!凤凰古城挺有特色的。”俞纾冉说着又呷了口水。
“唉,可惜不是我们一起去的!上次我还说跟你一起去旅行呢!结果你自己偷偷摸摸就去了!”陈彦说。
“什么叫我偷偷摸摸,我还不是被你气的!而且你总是光说不练!我等你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俞纾冉反驳道。
“我这不是脱不开身么!上次本来想着可以歇一歇,带你出去走走,结果又来个新项目,身不由己!”陈彦说。
“所以啊,那你还抱怨什么!”俞纾冉说。
“我哪有抱怨,我是遗憾!不过没关系,下次我再去,到时候你给我当导游!专属导游!”陈彦说着笑咪咪地看了看俞纾冉。
“我才不去了呢!要去你自己去!我下次要去别的地方!”俞纾冉说。
“那我也去别的地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陈彦说。
“陈彦,你讨不讨厌?说的比唱的好听!你陪我连个北京城都逛不全乎,还说什么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俞纾冉说。
“我这不是一直忙吗?”陈彦不好意思地说。
“你才不是仅仅因为忙,你是舍不得花钱!”俞纾冉说。
“哎呀,省钱也是为了咱两将来打算啊!好了,咱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了!你拍照片了吗?我一会儿要好好欣赏一下你的旅行照片!”陈彦说着,把椅子上的脏衣服扔进了收纳筐里。
“我现在就把相机里的照片传到在电脑上,照片太多了。”俞纾冉说着便从背包里拿出了相机,打开电脑,兴高采烈地操作起来。
“来,让我看看。”陈彦凑到她身边伸长脖子盯着电脑屏幕。
“你赶紧干活儿去,干完再看,照片又跑不了!”俞纾冉说。
“我干完了,你看看,焕然一新了!”陈彦愉快地说。
“好吧,那你看吧。你要不要把沙发拉过来,照片可多呢!”俞纾冉说。
“不——用——,我不累!我站你身边看。”陈彦说。他站在俞纾冉身边,躬着身子目光紧盯着电脑屏幕。
“你看——这个是凤凰古城的吊脚楼,是在建在水上的,很神奇吧?而且,到了晚上沱江两岸的景色超级漂亮,我看第一眼的时候都震撼了,真的太美了!你看这张、这张、这些都是!”俞纾冉兴奋地说,她的手随着介绍照片的节奏点击着鼠标。
“你看,这个阿婆那天晚上下雨她编的花环没卖出去就送了我一个。我给钱她都不要,非说要送我一个……这个是客栈老板,天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还有这是客栈里养的橘猫,很可爱吧……这个咖啡馆我天天晚上去,老板人很好,咖啡馆里还可以写明信片寄给未来的自己或者其他人,但我没写,太贵,而且是慢递,最快三年后收到,最晚五年后收到。三五年后我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写了也是白写……你再看这些照片,这些是我的最爱了——凤凰九景,我发现其实逛的不仅是景色,更是文化。你能想象吗?就那么小个县城出了很多大名鼎鼎的人物,简直不可思议!”俞纾冉越说越激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旅行见闻当中。她眉飞色舞地看了一眼陈彦,继续说道:“最有名的是沈从文、陈寅恪、黄永玉了——我觉得。还有个非常凄美的爱情故事,这个人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总之,这两个人的爱情跨越了几十年呢!哎,他们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怎么给忘记了呢!”俞纾冉一股脑儿讲述着旅行见闻,激动之情染红了她的脸颊,眉眼间散发着愉悦的神采。陈彦一会儿看照片,一会儿看她。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神采奕奕的俞纾冉了。
他笑着说:“纾冉,你说的这些名字,我一个也没听过!”
“你连沈从文都没听过?他可是著名作家,曾入选过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名单的。陈寅恪是国学大师,黄永玉是著名画家,现在是中央美院教授。算了,不跟你说了,反正你除了认识计算机代码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俞纾冉有些扫兴地说。
“不说就不说,反正我对这些确实没兴趣。我都累了,我们早点睡吧。你不累吗?”陈彦一脸狡黠地说。
“嗯,有点儿!这不是给你看照片呢么!”俞纾冉扭头看着陈彦说。
“傻瓜,洗澡睡觉吧!”陈彦说着吻了吻她的额头。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想什么呢!”俞纾冉心领神会地说。
就这样,辞职风波因为一场短暂的离别而平息了。那晚,夜很温柔也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