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纾冉又一次迎来了一段东游西荡的悠闲时光。
那一年,BJ的十月总是笼罩在雾霾中。白天,阳光从渺远的天幕上吃力地透过浓郁的雾霭,昏昏然照耀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照耀在每一张激昂的脸上,也照耀在每一张沮丧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呛鼻而难闻。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几乎每年十月份开始,北京城市的上空都会弥漫着这种气味。这种在阳光下黄橙橙的雾霾,一点也不可爱。因为它,BJ的冬天总是格外漫长。只有在狂风大作的时候,城市上空才会出现一片湛蓝色的天幕,空气中那些阴沉沉的颗粒才会短暂地消失。然而,遗憾的是这种情况一个月内只会出现三五次,其余时间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厚厚的雾霾中。人们都在热切期盼着阳光的恩赐、盼望着灰暗的生活中那一抹湛蓝色的惊喜。
天空与雾霾的博弈多数时候是需要狂风的帮助才会取得短暂的胜利。那么,在BJ奋斗的芸芸众生他们的理想与现实的博弈,又要依靠什么才能取得胜利呢?俞纾冉心里的胜利是虚幻的,因为她甚至困惑究竟什么才是胜利。而陈彦的胜利是依附于心中的信念与身体力行的奋斗之上的。俞纾冉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座城市。在生命的雾霭中,她能感受到成千上万人的存在。在别人的乐观而积极的北漂历程中,她看到的仅仅是自己存在的虚无。一种强烈的空虚与凄楚,希望与茫然共存的矛盾感觉时长占据着她的内心。如果每个人的灵魂都有栖息地的话,那她一定程度上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雾霭茫茫,长夜漫漫。在无眠的夜里,俞纾冉总是不自觉的遐想。某种隐晦的东西——或许是某种意识——在俞纾冉心里若隐若现,它有时清晰靠近,有时又静止不动,仿佛只差一门之隔、一步之遥,某种盛大的东西就要在她的眼前展现。倘若人能够在黑暗中聆听自我内心的声音,并透过黑夜的迷雾,正直而乐观地面对自己赤裸的孤寂、不安无助的心绪,虚幻渺远的未来,那么生活中所有的困顿、恐慌、伪装都会随之消失,而且或许还会因此而发现另一种尚未被发掘的生活。她期待着自己能够找到这种生活,更期待着陈彦与她携手探寻。但很快,她就会在想象中败下阵来,再次坠入现实,然后被变本加厉的烦闷所包裹。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她。她孤立无援,身体和灵魂都像被撕裂成微小的细胞,它们每一个都渴望一次运动,渴望奔向属于它们的载体。她观察着、聆听着、倾诉着,然而生活除了交替的昼夜、更迭的四季、年轮碾过的岁月,什么也没有。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陈彦,她有些羡慕。她不明白自己那颗永不满足的内心饕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这样在无尽的困惑与孤独中,俞纾冉又开始去国家图书馆读书了。这块精神领地在她每一次失落难过、困惑茫然时,总会给予她慰藉与共鸣。她每天都像个上班族似的朝九晚五地往返于国家图书馆与上地之间。后来,她才意识到这段时光对她的人生至关重要。因为从那时起,她才真正认识了自己——至少认识了自己的真正的热爱所在。她疯狂地将自己沉浸在文学世界,她从来没有这样获得过精神满足。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愈加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荒唐地度过了自己的整个童年、少女时代和青春期。因为在她一生中的这三个时期,她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盲目的偶像崇拜——崇拜到循着偶像的脚步,设定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生存价值。尽管她早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当时遗憾的感觉在她心中还是一副排山倒海之势。事实上,在她认识到时间的秘密之前,她不止一次为已逝的岁月而遗憾,甚至全盘否定自己的过往。而今,她要把虚度的岁月统统找回来,要在时间之河淌过的岁月里逆流而上追本溯源。
陈彦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排斥。他觉得俞纾冉活的太理想主义,她总试图执迷不悟地将现实生活,排除在自我之外。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将生活的担子独自扛起,更不愿意因为俞纾冉耽溺于书本世界,迟迟不工作不赚钱而延误他的买房计划。起先,他只是善意的提醒俞纾冉该找工作,诸如“纾冉最近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呀、你投简历投的怎么样了”之类的话。后来,他的提醒言辞越来越激烈,诸如“你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工作,想让我养你啊?”之类云云。
俞纾冉对陈彦的催促,大多时候采取不置可否的态度。如果陈彦言辞犀利挑衅,那他们就会展开一场唇枪舌战。其实,这种争执发生一次或者一百次都毫无意义。俞纾冉觉得这种争执丑陋而肤浅,因为不管他们争吵多少次,他们也不会因为争吵而距离对方的心更近一些。他们从来都不了解彼此,或者说他们因为各自内心深处的执念,从未打算真正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也许,即使他们尝试着去探寻彼此的内心,也终将一无所获。唯有爱,才是化解隔阂的路径。然而这条通往爱的包容之路,在他们彼此心里也时长若隐若现。
事实上,比起陈彦对俞纾冉的苛责,俞纾冉有时候对自身的苛责似乎更甚。尤其是失眠的夜里,她总会满怀疑虑地苦苦思索着:如果我能够读完所有我喜欢的书,去过所有我想去的地方,我会因此而获得更多智慧并从中找到人生的真谛吗?我那永不餍足的内心就可以获得安宁,从此过上无忧无虑、快乐圆满的生活吗?我愚蠢的摘录别人书籍中的经典语录,就可以让我获得无与伦比的智慧与精神指引吗?当这些笔记本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时候,我将来还会打开它们瞥去一眼吗?也许,我的大脑和我的无数笔记本一样,仅仅是个盛放他人智慧的容器。我对有些书籍的浅尝辄止的态度,分明就跟我对生活一知半解的程度别无二致。每每想到这些,她便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甚至,有时候疑惑是否陈彦比她活的更加明智。
俞纾冉太孤独了,她不知道陈彦口中的正确的人生轨迹是否是一条好的生活之路。然而,她清楚地感觉到那并非是她所追寻地道路。她无法一次次摒弃心中的执念,走进他口中描述的那扇门。她唯有在书籍中才能够遇到知己,有那么几次她幻想过如果那些书籍的作者现在还活着,她就可以与他们进行一次深刻的灵魂对话,她就可以向他们请教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无迹可寻的快乐究竟在哪里!她像个生活中的困兽,没日没夜竭尽全力去阅读,试图找到一种完全合乎自我的人生路径和生活哲学。她被这种近乎疯狂的孤独和贪婪激励着,消耗掉了无数个白昼与夜晚。
国家图书馆几乎每天都是座无虚席。在这种读书的氛围中,她感觉不到孤独。她每天都随身携带着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和一个水杯。座位不是固定的,哪里有空位就坐到哪里,但她几乎没有出过文学区域。她每次都会从书架上挑好几本书用以分时段阅读,这样一周下来她所涉猎的文学题材基本涵盖了小说、诗歌、散文等。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的坐在了国家图书馆负一层的欧美文学区。当她正在专注地抄写斯蒂芬·茨威格所写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的段落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飘来:“嗨,你是在做笔记吗?”
她抬起头,一张明媚的脸印入眼帘。她礼貌地微笑着说:“嗯,是的。”然后她又继续低头抄写起来。她对这个陌生人的打断不以为然,因为她经常遇到类似情况,大多数时候是让她帮忙看着座位或者借用笔或纸张。
“我看到你好几次了。”她微笑着说,然后用手按了按桌上摊开的书以防书页合上。
“是吗?”俞纾冉礼貌的笑了笑说。
“我看你每次都特别认真的做笔记。很喜欢文学书?”她看了一眼俞纾冉桌上摞着的几本书说。
“嗯,我喜欢欧美文学,你也经常来这?”俞纾冉再次抬起头,微笑着轻声说。她扫了一眼她面前的书,发现是几本人物传记,旁边还放着正在充电的笔记本电脑。
“我偶尔来,最近来的多一些,每次都碰到你。前几次我坐在那边。”她用手指了指前面第二排的位子说。
“哦,这里位置不好占呢。我有好几次来了都没位子,只得四处转悠一大圈才可能遇到个空座。”俞纾冉说。
“好像是这样。你是学生?听说好多考研的学生来国图复习。”她轻声说。
“我不是学生,我是这段时间待业在家,就来这里看看书。”俞纾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哦,这样啊。你抄的什么,可以看看吗?”她微笑着低声问。
“可以啊,我觉得这段写的特别好就摘录下来。我有这个习惯。”俞纾冉有点难为情地说。
“这个习惯很好啊,我以前也有这个习惯,但是现在基本上没时间这样读书了。我看看——”她说着拿过俞纾冉递给她的笔记本,兴致盎然地低声读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一个女人一生中有些时刻会不受意志的管束,自己也不明白,就屈服于神秘的力量,这是明显的事实,硬不承认只不过是害怕自己的本能,害怕我们天性中的妖魔成分,想要掩饰这种内心的恐惧而已。有些人觉得自己比那些‘容易受勾引的人’更加坚强,更有道德,更为纯洁,有些人似乎便感到欣慰。而我个人认为,一个女人倘若自由自在地、激情满怀地顺从自己的本能,要比通常所见的那样,依偎在自己丈夫的怀抱里闭着眼睛欺骗丈夫,要诚实得多。茨威格写的真好啊,他比女人还懂女人,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可以这样细腻。”她说着把笔记本还给俞纾冉。
“是啊”俞纾冉微笑着回答。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很感人,你一定看了吧?”她问。
“嗯,看了,写的简直太好了。”俞纾冉激动地说。
“哈哈,我猜你就看过。你一定看了不少书吧?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愉快地问,好像一言既出便已经猜出俞纾冉的职业。
“我以前做电商运营,工作中会写写方案什么的。文学仅仅是爱好而已。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俞纾冉问。
“我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我最近在做一期关于作家与服装的选题,所以才经常往图书馆跑,这里资料多。”她轻声说,淡淡的笑意始终停留在她素净的脸上。
“哇哦,你是编辑啊,这个工作好棒啊!我也买过一些杂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杂志。今天我居然遇到了传说中的编辑,我一直觉得这个职业离我好遥远啊,今天居然有幸遇在现实中的编辑。我太幸运了!”俞纾冉激动地言不由衷。她这才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陌生女人,仿佛她周身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芒。她仔细看着这张脸,这张脸是一张三十来岁的女人脸庞——长发垂肩,光洁无暇的额头上几缕秀发随意地别在耳后,一双明媚的眸子里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儒雅气息。她的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一种笑意盈盈的感觉。她细长的脖颈在一条柔软的橘红色丝巾里若隐若现,整个人看上去彬彬有礼、知性优雅。
“看来你是把编辑这个职业妖魔化了。你也喜欢编辑这个职业吗?“她微笑着问。
“是啊,非常向往!我一直觉得这个职业非常了不起,但是离我非常遥远。”俞纾冉愉快地回答。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做一名编辑?”她微笑着问。
“我从来没想过,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胜任吧。”俞纾冉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做一名杂志社编辑也没那么难。你平时自己写东西吗?有没有自己的博客或者你在论坛或者社区写不写东西?”她继续问。
“我有自己的博客,偶尔也会写些诗啊、散文啊之类的东西,自己写着玩儿的。”俞纾冉说。
“是吗?我可以看看吗?”她说着打开电脑递给俞纾冉,示意她在电脑上登陆博客。
“我写的不好!”俞纾冉推辞着羞怯地说。
“你读这么多书,文笔一定不差。”她满怀期待的看着俞纾冉。
“好吧,让你见笑了。”俞纾冉说着便在她电脑上登陆了自己的博客,然后把电脑移到她面前,补充道:“真的写的不好,让你见笑了。”她没有接她的话,已经开始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俞纾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等待着这位陌生的权威人士对自己所写的文章做出专业评定。当然,她期待听到的其实是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词。
过了许久,她合上了电脑,若有所思地望着俞纾冉说:“写的真不错!这篇《论玻璃球游戏》写的很有见地呢!我发现你有做编辑的潜质!”
“真的吗?”俞纾冉激动的问,眼里充满了被权威人士肯定后的喜悦之情。
“真的!你的文字驾驭能力比专业编辑也毫不逊色。而且,你写的东西很有思想。怎么说呢,不浮夸,有灵魂!其实,我刚才要看你写的东西还有一个原因,刚才没告诉你。”她笑盈盈地看着俞纾冉说。
“什么原因?”俞纾冉好奇地问。她心想莫非像传说中的星探发现演员一般,她也要被幸运女神选中?她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与遐想。
“其实,我们杂志社最近就在招聘编辑呢。我看你每天这么认真的读书、做笔记,就想跟你聊聊。没想到你令我很意外,你的文章超出了我对你的想象!如果你愿意,我推荐你来我们社里工作。”她说。
“真的吗?”俞纾冉被突如其来的好运击中,脸颊滚烫,她用双手捂了捂脸激动地问。
“吁——声音低一点!当然是真的,我觉得你可以的。”她微笑着说。
“那太好了!我太幸运了!谢谢你!”俞纾冉满脸喜悦地看着她低声说。
“那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你好,我叫魏莱,是《Hi Life》杂志首席编辑。”她伸出右手看着俞纾冉微笑着说。
“你好,我叫俞纾冉,真高兴认识你!真幸运遇到你!”俞纾冉满脸喜悦,激动地握紧了她的手说。
那次相识,在俞纾冉的记忆里像是一次奇妙旅行——在她正在为前路茫然而惶惑不安时,命运神奇的向她伸出了友好的右手。魏莱这个陌生女子,就像幸运女神一样,为她开启了一扇真正属于她的门。
那天,魏莱还向俞纾冉详细介绍了杂志社面试内容、流程以及注意事项。当俞纾冉在笔记本上记录好所有细节并向她确认后,她们又重回各自的世界,一个看书,一个翻阅资料。直到下午,魏莱才因要回社里开会而离开。离开前,她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并且约定好面试的大致时间。整个下午,俞纾冉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机遇的奇妙,感受到BJ这座城市的神奇魅力、感受到书籍对她的隐秘意义。这些神秘力量在那个明媚的午后,第一次明朗而清晰地向她展现出宏大的生活背后的奇迹——一个流浪者突然之间变成了命运的宠儿。
尽管俞纾冉对杂志社编辑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一无所知,但她可以确定的是杂志社编辑一定都擅长内容创作,这是她喜欢的事,她觉得自己只要了解这一点就足够了,其他的事等她投入工作以后再去学习。一想到自己喜欢写作并或将以此为生,俞纾冉就愈发激动起来,这种亢奋的情绪不知不觉中已将喜欢与擅长画了等号。她甚至觉得自己博客中的那些小诗、散文与杂文已经可以与她手中捧着的文学大家的作品相提并论。那个下午,她整个人似乎被某种荣耀之光笼罩着,俨然她已经是《Hi Life》杂志社的一名出色的编辑。
俞纾冉写博客大约始于二零零年,她的写作欲望大多源于表达的欲望。她漫无目的地把自己的迷茫、孤独、爱情、生活变成了文字。在这个小小的精神家园里,她累积了十几万粉丝,他们热切地阅读她发表每一首诗、每一篇散文,而且他们总会在文末留下或长或短的评论。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给予俞纾冉的温暖,有时比陈彦给予她的更多。尽管俞纾冉是为自己而写,但这些来自网络上的陌生激励与喜欢也成为她坚持不懈的动力。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爱好——那个被陈彦嗤之以鼻、也被自己深深怀疑的爱好——居然有一天为她打开一扇崭新的门。喜悦之余。她也开始感恩起这看似无用的爱好来。在一部部文学作品中,与她不期而遇的不仅仅是共鸣慰藉,还有她日趋显现的文字驾驭能力和基于个人生活阅历的稚嫩观点与理念。
在进行了一翻自我嘉许之后,她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在杂志区找到了几期《Hi Life》杂志仔细阅读,并翻看了一些杂志编辑类的专业书籍。她决心要让即将到来的面试万无一失。那天她在图书馆呆到很晚。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知识匮乏,那些专业知识根本不是她临时抱佛脚可以掌握的。正当她陷入深深的自我否定时,耳边又响起了魏莱说的那番话,她又像受到激励般重拾信心。不管怎样,她决定全力以赴准备接下来的面试。
如今想来,俞纾冉依旧将这次奇妙的经历当作命运的馈赠。她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年轻人像她年轻时一样。他们踌躇满志,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无用之物”上。这类年轻人面对自己的内心时充满赤诚,面对流逝的时间时却毫无敬畏之心。他们有时看上去高傲而盲目,有时看上去绝望而痛苦。一般情况下,他们总会被现实世界所鄙夷。可是他们毫不在意,或者说即使他们在意,也很难拗过自己的内心。这些人的青春是由不切实际的幻想、稍纵即逝的欢乐、伟大而虚无的梦想以及充满勇气的时光所构成的。这是最好的时光。那么与之相比,另外一些年轻人呢,他们的信仰大概就是生活本身。他们的话语中经常传递出焦虑不安、虽然他们的眼神中透出一种长久地激情,看上去豪情万丈跟打了鸡血似的。实际上,他们却亦步亦趋,谨小慎微。他们的激情浸泡在现实与物欲中,并且把身体与灵魂都寄给了未来。生命本身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活在当下亦或寄望未来,或许都没有错。倘若人能够在某种生活中获得安宁与快乐,那么无论选择哪一种生活都是正确的。唯一遗憾的是这两类人、这两种生活方式在命运的的机缘巧合下有了交集。正如她与他。她无从知道这种虚无与现实交错的人生,在旁人那里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实,但在他们的命运里,悲剧就是在这种错误的交集中孕育并酿成的。尽管,当时她对此一无所知。
俞纾冉在杂志社的面试很顺利,她胜券在握般拿到了《Hi Life》杂志社的offer。对俞纾冉而言,那是一个崭新的冬天,预示着一段崭新的旅程。那天,当她从杂志社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落日余晖透过白色的建筑物洒下金色的光芒。她眼中的一切都和谐而美好。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带着胜利的预言与无限的快乐涌上俞纾冉的心头。她感慨自己曾茫然无措地行走在人群中,怀着无比的厌倦的心情一心想要逃离BJ。此刻,她觉得BJ遍地都是奇迹。在这里,迷惘者觅到方向,笃定者更加笃定。这座城市气势如虹,芸芸众生比海滩上的沙粒还要多。每天,只要路口亮起绿灯,人们就会像潮水般漫过街头,然后迅速消失于四面八方。他们比海底那些受着命运的神秘召唤盲目爬行的生灵更孤独、更茫然、更坚定。
在巨大的喜悦中,她首先想到的是陈彦,她要把好消息告诉他。她激动地拨通了陈彦的电话,将自己奇妙的经历一吐为快。陈彦在电话里激动的说:“纾冉,你终于找到工作了!太好了!晚上我们庆祝一下吧。”
“好啊!”俞纾冉说。她心中却些许失望。因为他既没有询问她是什么工作,也没有问她杂志社的地理位置。在她看来,问的问题越多越是他在乎她的证据。更何况,她还想告诉他自己对这份工作的期待与脑海中的宏伟蓝图呢!不过,虽然陈彦的反应不尽如人意,但她正沉浸在喜悦中,几乎无暇跟他计较。她接着说:“那晚上我们去哪儿吃呢?我在国贸附近直接过去。”
“去中关村吧,在新中关或者欧美汇都行。”陈彦说。
“好,那我们去港丽餐厅吧,就上次我生日咱去吃的那家,我觉得还不错呢!我想吃那儿的甜品了。”俞纾冉说。
“好啊,那就去港丽餐厅。”陈彦愉快地说。
“嗯,那我们一会儿见。”俞纾冉说着便步伐轻快地朝地铁站走去。
大约半小时后,她已经坐在港丽餐厅了。她神采奕奕地斜靠在椅子上,身上的那条黑色连衣裙在夕阳照射下呈淡淡的青色。陈彦还没有到,但她一点也不着急,她愉快地坐在窗边,时而欣赏着热闹的街景,时而又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可爱,笑容在她的脸上像潮水般不断涌现。
暮色将近时,繁华热闹的欧美汇街区已经霓虹闪烁。街上的年轻人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是手挽着手的情侣、有的是低头赶路的独行者,还有的是三五成群的伙伴。他们的脸上褪去了白天的疲惫与焦灼,周身散发着一种放松惬意的感觉。他们有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步伐匆匆地埋头赶路;有的手捧着一杯咖啡,怡然自得、有说有笑地在街头漫步。对于眼前的景象,俞纾冉早就习以为常了。但那个晚上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构成了一幅美好的生活画卷,似乎整条街都因为她心中涌动的喜悦而格外可爱。俞纾冉已经找到了一条充满希望的前进道路——一扇门已经为她敞开、一个可以抵达的梦想正在朝她热情地招手——那是她的理想国。过往的无数晦暗时刻、无数彷徨困惑、无数艰辛苦难都只为这一条唯一属于她的路而被接纳、被原谅。她生平第一次与她的生活达成了和解。
餐厅里暖意融融,慵懒的音乐循环播放着。俞纾冉的身心都在舒适的氛围中惬意地舒展着。实际上,她能够坐在环境优雅的餐厅里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在BJ的五年里,除了一些重要节日和他们彼此的生日之外,这对情侣很少去饭店吃饭。诚然,现在他们的生活不像初来BJ时那般拮据,但自从陈彦将‘买房计划’提上日程,所有需要花钱的行为都被无形地限制了。他们去超市只买生活必需品,就连一菜一蔬都尽量简朴。虽然她始终认为,人为了某个遥远的未来而拒绝品尝当下生活的滋味,是对生活最大的辜负,可她终究还是顺从着陈彦的计划,很少跳脱出他设定好的生活框架之外。
渐渐地,餐厅的人多了起来,空气中时而飘来邻桌上菜的香味。饥肠辘辘的俞纾冉正要给陈彦打电话的时候,他坐到了她面前。
“你终于来了,饿死我了。”俞纾冉说,她撅了撅嘴接着说“我已经喝了一杯饮料和一杯水。”
“下班晚走了几分钟,车堵的厉害。”陈彦说着扭头望向四周,他向服务员招了招手,招呼她过来点菜。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陈彦询问了俞纾冉的工作情况——诸如具体什么工作、工资如何、公司地址在哪儿等等,俞纾冉一一作答后又对自己奇妙的经历进行了一番详尽而生动的描述。然而,陈彦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他一边埋头吃饭一边淡淡地说了句:“嘿,没想到你整天读那些没用的书,在博客上写什么发泄情绪的文章居然还有点用。你这也算是误打误撞,好好加油吧,傻妞儿!”俞纾冉的热情被陈彦的一席话浇灭了。之后,他们便安静地享用起美食来。
晚餐过后,俞纾冉兴致盎然地提出要散会儿步,陈彦应允了。他们手挽手走在一起,怀着各自的喜悦在热闹的街上沉默不语地徜徉。
俞纾冉已经很久没有向陈彦袒露自己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了,诸如她最近喜欢读谁的书、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对周围某些人和事的看法等等。她觉得没必要对他吐露心声,因为他要么忙于工作或者游戏,要么就是对她谈论的话题敷衍了事。其实,陈彦向来对俞纾冉所钟情的事物提不起兴趣,甚至对她可以称之为事业并愿意为之奋斗的杂志社编辑一职的评判也不过是“薪水不错”四个字而已。同样,俞纾冉对陈彦在电脑屏幕上敲出的密密麻麻的计算机代码,也不会瞥去一眼,对他热火朝天的游戏时间更是深恶痛绝。他们是讲着不同语言的一对恋人。一个是人类语言,一个是计算机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