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答案

田欣伦

正是因为患者和家属给予的信任和支持,我们才能在面对未知或不了解的疾病时,摸索着向前迈进。一次又一次,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我们越来越深刻地理解了疾病,也挽救了越来越多的生命。

医学上的未知远远多于已知。但身为医生,我们必须努力去寻找答案。

而我始终记得,14年前寻求答案的那个过程。

云阿姨撕心裂肺地咳着,心电监护仪显示,心率飙升到了130次/分。

我冲到病床边,迅速为其拍背,同时不客气地数落云阿姨的老伴儿:“喂饭不能太快!您拿的勺子太大了,一定要换成小勺,照顾病人必须要有耐心!”

我如此担心是有特殊原因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吃饭呛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但年过七十的云阿姨身患淋巴瘤,在外院治疗时,还出现了肺空洞,痰中有曲霉菌。经过几次化疗,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合并有心功能衰竭。若是因呛咳诱发肺炎,造成心衰加重,那就是雪上加霜!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云阿姨的老伴儿全伯伯一个劲儿地道歉,“我太心急了,昨天入院的时候,大夫说营养一定要跟上,我光想着让她多吃点儿,太希望她好起来了……”

好在处理及时,云阿姨慢慢平静了下来,全伯伯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但我丝毫不敢放松。我知道,还有很多考验等着我们。

由于存在心功能衰竭,云阿姨平卧都有些困难,进食不足以满足她的日常需要,还需要依靠静脉输液来补充营养以及治疗需要的各种抗生素。想要控制好这么多的液体量,必须小心再小心。好在经过医生护士的精确管理以及全伯伯的细心照顾,云阿姨终于迈过了第一个坎——液体平衡得到改善,心脏负荷有所减轻,达到了做有创检查的条件。

之所以进行有创检查,是因为我们要解决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云阿姨的肺空洞,到底是之前推测的曲霉菌肺炎,还是其他因素导致的呢?查阅资料发现,肺空洞的病因至少有几十种,如果是肿瘤化疗后的免疫功能受损患者,病因则更为复杂。想要找到症结所在,肺穿刺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但云阿姨比较衰弱,患高血压多年,加上呼吸急促,肺空洞靠近胸壁,空洞壁又比较薄,这种情况做肺穿刺的风险较大,发生出血、气胸或是空气栓塞的风险都比常人高。可如果不做穿刺,又无法确定是否存在曲霉菌感染。继续使用抗曲霉菌的药物,增加肝肾负担不说,还是笔很大的经济开支。

做,还是不做?

“我很信任你们。”得知了我的纠结,全伯伯说,“看到你们对我老伴儿这么着急,你们一定是非常好的大夫。”

这种信任让我感到了几分压力,但更让我觉得,需要给两位老人一个交代。

我马上联系了放射介入科的同事,请他帮忙完成这个高难度的肺穿刺。其间我全程陪同,以防云阿姨出现意外。还好,穿刺过程有惊无险,虽然出现了少量气胸,但没有大问题。从CT引导下的肺穿刺中,并未获得曲霉菌的证据,反而发现云阿姨的穿刺物中有淋巴瘤细胞。

我们再次进行了多科会诊,讨论的焦点又一次回到患者痰曲霉菌阳性的结果上。因为有各种可能感染的情况,大家仍然觉得,云阿姨的曲霉菌感染不能排除,建议继续积极的抗曲霉菌治疗。但是,经过仔细对比影像学资料,我认为云阿姨的肺空洞可能与化疗相关:化疗后,病灶减轻;休疗后,病灶增大。但我也不敢说病变没有真菌感染的可能。

我说服不了肿瘤科大夫开始继续化疗。抗真菌药顺着血管进入了云阿姨的身体,可她依旧日渐衰弱,失去了肿瘤治疗的机会。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给予云阿姨更多的关心和照顾,让她能感觉舒服点儿。

几周后的一个清晨,云阿姨离开了我们。她的家人非常悲伤,但也很克制地处理后事。作为主治医生,云阿姨病情恶化的关键一直困扰着我,遗体解剖或许能够帮我们找到答案。

几经纠结,我给全伯伯打了电话。

“全伯伯,有个事情想和您商量一下……”

电话那一端的全伯伯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欲言又止,很和善地问:“田大夫,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

一位刚刚失去至亲的老人,反而问我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这是怎样的胸襟?

我鼓起勇气,问他是否愿意进行遗体解剖。

“田大夫,我老伴儿的解剖对医学有帮助吗?”

“我们非常希望了解云阿姨的疾病进展。她进行了那么多抗真菌和抗细菌的治疗,在生命最后阶段也输了很多液体,如果可以进行遗体解剖,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疾病,让我们能在日后更好地治疗其他病人。”

全伯伯听后说:“我和老伴儿都是老知识分子,懂得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您觉得有价值,我们愿意为医学进步做一点点贡献。”

当今,愿意进行遗体解剖的患者凤毛麟角。那是我做主治医生以来的首次遗体解剖。在医务处和病理科的大力支持下,云阿姨的遗体解剖流程正式启动。

半年之后,医务处打来电话:“田大夫,医院想在近期的全院临床病理讨论会中探讨云阿姨的病例。您能不能拿到患者的第一手影像学资料,给参加讨论的医生做个参考呢?”

为此,我再一次联系了全伯伯,问他是否还保留有云阿姨的检查资料。老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我都给你们留着呢,就是担心你们还需要用。”

听了这句话,我躲到墙边,抹掉眼泪,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次临床病理讨论做好,这样才能对得起患者和家属的付出。

讨论会上,呼吸科、感染科和肿瘤科的医生争论得很激烈,最后,病理科医生揭示了答案——如我之前推测的一样,云阿姨的空洞病灶并没有感染,只有淋巴瘤的进展。抗真菌治疗对她并没有帮助,反而因大量液体输注加重了心功能不全。经此一事,我们了解到空洞型的淋巴瘤肺部浸润也是淋巴瘤的一种特征性表现,对于淋巴瘤的认识更加深入、全面。

我时常想,如果全伯伯对于能否进行遗体解剖的回答是“不”,那么,我们可能还深陷在这一医学难题中,百思不得其解。正是因为患者和家属给予的信任和支持,我们才能在面对未知或不了解的疾病时,摸索着向前迈进。一次又一次,在寻求答案的过程中,我们越来越深刻地理解了疾病,也挽救了越来越多的生命。

作者简介

田欣伦

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医师。

中华医学会呼吸分会感染学组委员,中国罕见病联盟呼吸病学分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研究型医院学会罕见病分会理事,中国医师协会呼吸医师分会疾病预防工作委员会委员,美国 NIH 呼吸罕见病学者,美国 Mayo Clinic 呼吸及危重症科和美国 Cincinnati 儿童医院医学中心肺部转化医学中心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