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决死

步六韩是前朝旧姓,亦是贵族之名姓。

松谈和松赞两兄弟,同出身于朝歌大族,原本贵不可言。虽然两人起点大差不差,但之后的运途却是差了很远很远。

松赞此时坐在小小的车子间,手里依然握着那方有着点点红花的帕子,眼神落在上面迟迟不肯挪开。

从北漠逃出来后,他一直这么做。

原本这里坐着三个人,但现在只有步六韩兄弟两人。

主子在离开前嘱咐他,办完眼前很平常的这件事,就可以赶着车子去南边追上他,继续为他效力。

但松赞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谎言罢了。

从离开瓜州城的那天起,他的时日早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在那个雨夜里他幸运地没有死,但他毕竟还是快要死了。

和大日轮寺首座的那一战,他伤得很重很重,重到他已经对旅途感到很是厌倦。

重到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在见到松谈的第一刻就杀了他、却最终已经模糊了仇恨的来源,想让瞎了眼的他多活上几天。

十年了。

他带着弟弟松谈慢慢地从西边来到东边,到了松山镇外看到这片原野的时候,他就突然不想再走了。

他累了。

而另一边的松谈,他却没有这种所谓的多余感觉。

悬命庭的生涯几乎已经磨灭掉了他心中的所有美好,让他的性格变得偏执乖张。

松赞带他看山看水,他却一直在看松赞——在琢磨、在思考。

一开始在瓜州城外见到夜扶摇和松赞的那位主子时,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原本已经开始期待重返道殿后的新生活,认为悬命庭和道殿合流重归一统后,无论如何七大殿里或许还会有自己的一个位置。

毕竟当年悬命庭叛出道殿,其中自有不可以为外人所道出的隐情。

但他自从瞎眼后,突然就明白了某些事情,因而愤恨因而感到不公。

观命主的批言很对。

他现在就是那只左盼右顾的带着惊恐和戒备眼神的小鹿,生怕哪天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杀死!

所以他经常做噩梦睡不好。

但很奇怪地,他真的一直都没死。

松谈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家哥哥,但对方的习性他自然一清二楚。就是因为很清楚,所以反而他到现在都一直很疑惑。

按理来说,原本出了瓜州城时,那位潜藏在松赞身后的主子应该就要杀他了。

但他到底没有死,还被松赞带着来到了松山镇外,来到了这片原野间,去杀一个对嬴秦来说很重要的人物。

他喜欢杀人,但并不喜欢这片看上去生机勃勃的碧绿野地,所以他决定要速战速决。

他更恨那柄玉出昆冈!

原本从茫茫的不周山里出来时,他还一直很疑惑圣女到底从他们的藏身之地里带出来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在瓜州城外见到这把枪时的内心里有多么的惊恐和害怕!

而今天,在盛夏,在这片原野之间!

他决心将自己在瓜州城外没有完成的事情做完,决定送眼前不管是小公子还是嬴殊的这个大人物去死。

嬴殊自然感觉到了来自对方身上的那种浓浓的凶恶杀意。

又是一位和光。

他的神情不再像杀掉之前的竹山宗的三个无名小卒一样轻松。

“震天弓!”

嬴殊伸出右手,一张闪烁着赤红翠绿光华的古朴大弓被他紧紧攥在了掌心之中,自有和光境的气势溢散开来,和步六韩松谈一左一右地分庭抗礼!

裴寂则背对着嬴殊看向那辆由瘦马牵着的小车,并没有让嬴殊看出他眼神里的复杂难言。

他有些紧张地握紧苦竹剑,开始回想苦间那七式一剑的光华和风采,开始全身紧绷地开始蓄势!

他大概只有出一剑的机会!

杀人者和被杀者,在这一刻都心领神会地一同迸发出了此生最为强大的气场。

那些野草在双方无形中的不停碰撞和试探之下,在骤然平地而起的狂风中不停地疯狂摇摆,飘摇翻飞的叶片被携着发出烈烈的剧烈摩擦声,像是在催促彼此出手!

原野间掀起了万千波澜。

松赞的车子前的小帘被风卷起了一角,他伸出了金光闪闪的右手遥遥指向裴寂;松谈食指竖立在唇间有盈盈的光华如同流水一般从身上漫出,席卷着冲向嬴殊。

裴寂和嬴殊就像两颗居于江水中央的顽石,在遮天蔽日的威压之下,几乎下一刻就要被彻底淹没摧毁!

“该拼命了哦,裴寂……”

裴寂闭目间,身上一股枯败萧条的气息同样在一瞬间拔高到了极点!

嬴殊的声音一如往昔地在他耳旁调笑着他,被他高举在手里的震天弓弓弦上,赤红色的诛天、碧绿色的灭地以及晦暗难明的死生寂灭已经形成,在一瞬间掏干了他的雪山气海!

他也要求速胜!

因为即便裴寂已经在多次生死存亡的争斗间进阶安身境,他也一定不会是能够跟大日轮寺首座相争的步六韩松赞的对手。

很残忍,也很现实,他还是太弱!

苦竹七式真的不会是佛前金座的对手,正如步六韩松赞背后的主子曾经说过的那样,竹山宗已经青黄不接,剑也难以锋利起来!

裴寂没听过这个,他只是出剑。

出剑之前,他只是默默低头说出了一个名字。

以死竹式起手,携一往无前死中求活之势悍然对着步六韩松赞先行出手,整个人随后在揠苗助长一式的惊天气势之下,破开空明之处瞬间抵达步六韩松赞眼前,而后一剑七式剑气冲刷四野!

他没有回答嬴殊的话,只是比嬴殊显得更加决绝!

这,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凭着这一剑,桃花饮酒你已然可以去得了。”步六韩松赞所在的车子在裴寂的剑气下四分五裂,轰然炸裂开来!

他仰头看向运足十成力气破空而来的裴寂,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那匹嶙峋瘦马身前,金光闪烁的身躯陡然变得高大如同山岳,将那枯黄色的剑气尽数拘在身前,向着苦竹剑轻轻一拈。

如同世尊拈花一般,随意而又轻柔小心,生怕不小心揉碎了花瓣沾染了汁水,将一件妙事变坏!

这种气势太过平和,太过温柔。

如果说裴寂的剑是惊雷之后的殿前风雨,那步六韩松赞的佛前金座就是看尽世事沉浮的扫地老僧,只是微微一笑间,便打开了门窗迎接风雨入怀。

任他如何狂暴,我自岿然不动。

“无量世尊,请君入怀……”步六韩松赞一手拈住苦竹剑,一手缓慢而又随意地透过漫天剑气落下,轻巧地按在了裴寂的头顶,而后微笑不止!

远远地,以灵视看见步六韩松赞举重若轻地在一招之内就拿住了裴寂的脑袋,步六韩松谈也是止不住地大声笑了起来:

“殿下,今日,还请你等死于此地!”

嬴殊不去看他,只是在步六韩松谈仰首大笑的同时,将手臂长的三支箭用尽全力地射向了空中!

蓬!

那三支箭在高高地飞向天空后,在几十丈高的空中豁然炸裂开来,像有三色的烟火在那里引燃。

淅淅沥沥地,这片不大的原野里落下了无数的牛毛细雨,那是灵气幻化成的自然形态,近乎返璞归真。

这些雨从初始的三两滴开始逐渐变大变多,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笼罩住了整个草地,将所有的人都囊括到了中间,开始绵绵密密地光临几人所在的位置。

雨,原本是滋润天地化生万物的良药,却在嬴殊的手中变成了危险而又可怕的存在!

步六韩松谈只是试着让其中的一滴沾到自己的衣角,那片原本黄豆大小的布料就迅速被侵蚀掉。

若不是他及时挥手斩断,那些痕迹就会顺着边缘攀爬到他的身体前,继续泡烂切割他的肉身!

“迢迢流水!”

他伸出一双此时已经变得晶莹如玉的手掌,以一种无畏的姿态自上而下地迎向空中那些连绵不绝的雨滴!

每一位和光,必然是骄傲且坚信自己所在道路是正确的修炼上的信徒。

你要打,那就来打好了!步六韩松谈如是这般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