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行事极为高效,五日后便选定黄道吉日。吉时一至,仪式正式启幕。司礼官立于太和殿殿前空地中央,朗声宣告流程。皇室成员端坐高位,群臣按品阶次序列于两侧,殿内气氛庄严肃穆。
陈家席位在皇位右下方,陈邱玹身着月白锦袍,身姿端方挺拔,乌发以玉冠高束;身侧的陈悠一袭绯色流仙裙,生得樱唇琼鼻,气质温婉如兰。
“陈家怎带了个庶女来?”左席上方家有人低语。
“陈家嫡女早嫁为薛家妇了。何况这庶女与以宁郡主是闺中密友,自然该来道贺。”
“原来如此。”
闻得此言,陈邱玹双手抱拳于胸前,微微俯身行礼:“宇杰兄安好。”
方家长子方宇杰忙侧身回礼,笑容略显僵硬:“贤弟别来无恙。”他目光瞥向陈悠,干笑两声招呼:“这位可是陈家三小姐陈悠?”
陈悠垂首含笑,权作回应。
方宇杰寒暄两句,便不敢再与旁人议论陈家诸事——毕竟陈邱玹的口才,寻常人难出其右。
中书舍人执笏稳步至香案前,展开明黄诏书,声如洪钟震荡殿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皇恩如浩瀚江海,泽被万方。朕膺天命治世,惟贤是举。今有祁氏女淳安,出身簪缨世家,才兼冰雪,德并芝兰,特晋封郡主,赐号“以宁“,彰其懿行。
祁氏一门,累世忠良,父祈桑东乃朕股肱之臣,满门尽忠节,三代列朝堂。祁淳安幼禀庭训,敏慧端方,博古通今,甚合朕心。
兹赐以宁郡主岁俸千镒,食邑千里,辖淮南鱼米之乡。许其治民理赋、劝课农桑,以固邦本。望尔承此殊荣,克勤克俭,上佐朝廷,下安黎庶,毋负朕望。
钦此。
弘化二十三年十月初十
当内廷总管念出“辖淮南鱼米之乡“时,东侧世家女眷席传来些响声。
“祁淳安?哦,是那个孤女?“睿亲王妃转动着翡翠扳指,鎏金茶盏在案上投下冷光,“淮南盐铁税银占国库三成,先皇当年连亲儿子都舍不得给...“她瞥向阶下少女的身影,护甲划过杯沿发出细响,“陛下竟把这'肥肉'给个丫头片子,莫不是想拿她当靶子?“
鸿胪寺卿的嫡女突然轻笑,珊瑚耳坠撞在胭脂颊上:“这淮南就是郡主的母族,往年送过赤焰军不少物资...“她故意拖长尾音,团扇掩住的嘴角扬起讥诮,“如今郡主一纸诏书下去,那些铁憨憨怕是要把家底都搬去'效忠'——这哪是封地,分明是送了支私兵给她。”
陈悠指尖捏紧帕子,胭脂蔻丹在掌心洇出红痕。殿檐下,王公贵胄们端着茶盏的手何等优雅,却偏要不让姐姐拿了好处。享受着他人带来的安定,却丝毫不怜惜其子女的遭遇。她望着丹陛上明黄的册封诏书,只觉那字里行间的“皇恩浩荡“烫得刺眼——分明是用祁家满门忠骨熬成的糖,粘住天下人的嘴。
鼓乐声如碎金撒地,十六抬朱漆马车停在太和殿前。陈悠看见祁淳安扶着车轼,轻盈地跳下马车,在宫女们的引导下缓缓步入太和殿前广场,她身穿的郡主礼服,以正红色为主调,如燃烧的火焰般热烈而夺目,面料是金线织就的丝绸,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微的光泽,仿佛流淌着岁月的华彩,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如波浪般层层叠叠。再多的绫罗绸缎、再多的珠宝配饰,在祁淳安那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前,都显得黯然失色,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陪衬罢了
祁淳安双手叉于胸前,每走的一步都谨慎而优雅,她走到太和殿的台阶前,缓缓跪下,双手放在地上,额头触地:“陛下隆恩,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臣女承蒙陛下厚爱,获此殊荣,必当忠心耿耿,为陛下分忧,为江山社稷奉献绵薄之力。”
祁淳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翟衣上的金线凤凰恰好与殿内蟠龙柱投下的阴影重合。
中书舍人指尖拂过诏书上的鎏金纹边,声音裹挟着沉香气息沉沉扬起:“起——“
祁淳安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叩首时触及青砖的凉意,水袖下的掌心却沁着薄汗。她听见自己发间九鸾衔珠步摇轻响,红宝石坠子蹭过胭脂晕染的面颊。双膝因久跪微微发麻,扶着膝盖的指尖暗暗用力,腕间翡翠镯子顺着衣袖滑落半寸,撞在汉白玉台阶上发出清越声响。
皇帝望着阶下女子起身的身影,想起十五年前抱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亲自迈下九级台阶,将印玺交到祁淳安手中。
印玺上“受命于天“的刻纹还带着御书房的檀香,祁淳安仰头望着皇帝眉间舒展的川字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金殿穹顶又落回来,尾音却稳得像太液池里终年不冻的冰面:“臣女谢陛下隆恩……必以血肉之躯护山河永固,纵死无悔。“
左下方一紫衣锦袍公子斜倚软榻,折扇轻敲掌心。他面如冠玉,眉梢却挑着三分疏狂,鎏金靴尖漫不经心勾着案几边缘。“祁家也在她手上了?“扇骨敲在指节上发出脆响,眼尾微挑时,倒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本,“真是好手段。“
这满殿峨冠博带间,敢如此散漫的唯有江连烛。
宁远侯府的匾额下,他即将承袭开国功臣的世袭爵位,父亲的门生能从午门排到西直门外,母亲身后的王家藏书楼,连宫里的文渊阁都要借抄典籍。此刻他半阖着眼,任由明黄流苏穗子垂在肩头,倒像把金銮殿当成了自家后园的九曲桥。
一旁被占了席位的何家公子陶舒千弓着腰,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凑到男人跟前:“江世子,为何这样说啊?”见男人顾着看上面的郡主没搭理他,赶忙端上一盘葡萄,嘴里不停念叨着:“祁小姐容色倾城,跟天仙似的。谁人不多看几眼呢。
江连烛眼尾微挑,折扇轻叩下颌,斜睨的目光像冰棱子划过陶舒千发顶。那厮立马抬手给自己两记耳光:“世子恕罪...小的这张嘴,该拿针缝上。“
“缝上?“江连烛忽然笑出声,靴尖勾住对方腰带猛地一扯,陶舒千踉跄着栽进软榻边缘,“留着你这张嘴,不就是听些有意思的?“靴底碾过对方的鞋,突然屈膝踹在他肚子上,力道不大不小,正叫人疼得龇牙,“一边待着去。”
被踹了肚子的陶舒千却笑得更谄媚了,忙不迭从冰盘里挑了颗紫葡萄,翡翠碟子在掌心颠得像走马灯:“世子您尝尝这葡萄,西州前几日上贡的......“
“我倒觉得这祁家姑娘可怜又不可怜的。”江连烛冷不丁说出这句话。
“她还可怜?淮南水乡那么好的地都给她了!”陶舒千急得眼珠子直转,“但世子说她可怜,那就是可怜。”
江连烛听陶舒千扯着嗓子喊“淮南水乡“,差点笑出声。他懒洋洋掀了掀眼皮,看那蠢货急得额角青筋直跳,忽然觉得这金銮殿的无聊倒也有了趣味——毕竟满朝文武都在装聋作哑,只有这傻子会把“眼红“二字写在脸上。
“淮南?“他故意拖长尾音,看对方眼睛亮起来,才慢悠悠补刀,“你可知那地儿三年前被水匪劫过七次,去年又闹蝗灾?陛下赐的是'沃土',还是'烫手山芋'?“
陶舒千的笑僵在脸上,像被掐了脖子的公鸭,半晌才憋出句“世子英明“。江连烛闭着眼哼笑,心想这蠢货总算学会把“马屁“咽回去嚼碎了再吐出来。
“母亲去得早,父亲刚咽气,旁系捧着算盘等着她——“他拖长语调,看陶舒千捧着蜜渍金桔跌跌撞撞跑来,故意将“算盘“二字咬得极重,“祁家那老东西一辈子在外杀人,倒忘了给自己女儿留条后路。“
陶舒千大气不敢出,见江连烛盯着殿上祁淳安发怔,忙不迭把碟子推过去。却听对方冷笑:“皇室庇护?“扇骨重重敲在他手背,“前年赤雁军粮草不够,陛下扣了半个月才让官员发下去,这会儿倒想起给印玺了?“
不过是把她当棋子弹压朝臣,偏生有人要装慈悲。
江连烛又踢了踢怔在原地的陶舒千,折扇尖挑起对方下巴:“盯着人家脸看什么?“转而用扇骨敲了敲案几,来,给小爷捶捶腿。”
江连烛眉心舒展,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陶舒千捶腿时偷瞄他脸色,见那抹笑像化开的蜜糖,便知这位爷眼下心情熨帖。
祁淳安再次俯身行礼谢恩,她垂眸退至太子身侧席位,余光瞥见阶下紫衣身影斜倚软榻,折扇开合间露出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忽有丝竹声起,二十八名乐舞伎鱼贯而入,她们鬓边缀着夜明珠串成的流苏,水袖翻卷时抖落细碎金粉,在阳光下织就流动的霞帔。
殿中烛火与天光交相辉映,舞者足尖点地如踏云絮,腰间银铃随旋身发出清越声响。祁淳安望着这奢靡盛景,指尖轻轻攥住裙角——一切都将在乐声中悄然舒展成锋利的刃。
太子萧渊着一袭藏青蟒袍,金线绣就的五爪蟒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指尖摩挲着金樽上的饕餮纹,唇角噙着温雅笑意,眼底却浮着层浅淡的审视:“郡主今日受封,实为社稷之幸。“金樽轻抬,琥珀色酒液晃出涟漪,“愿郡主常保此志,为宸雁山河添辉。“说罢仰首饮尽,喉结滚动间,蟒纹随吞咽动作在颈侧绷成锋利的线。
祁淳安执杯的指尖因用力泛白,胭脂晕染的面颊下透出薄红。酒液入喉带着烧灼感,金杯重重磕在案几上,惊起细尘:“谢太子殿下期许。“
喧闹声中,银丝百花裙如流云漫来。卫家女郎腕间的珊瑚珠串叮当脆响,未等祁淳安再次起身便执起酒壶斟满:“早闻以宁郡主酒量惊人,今日可算见着真章了!卫家小女卫千凝在此恭贺郡主受封!“她仰头饮尽时,珍珠耳坠扫过泛红的面颊,露出颈侧那颗朱砂痣。
采寒在旁小声提醒:“这是卫家大小姐。”
紧接着,月白色锦袍公子持镶玉酒杯上前,躬身行礼:“恭喜郡主获此殊荣,在下敬您一杯。”
“卫家旁系长子。”采寒低语。
玄色长衫公子举杯道:“郡主才情出众,德行兼备,此番册封实至名归,愿您诸事顺遂,喜乐安康。”
“卫家次子。”采寒声如蚊呐。
其余世家子弟纷纷附和:“郡主风姿卓越,日后必定荣耀无限。”
祁淳安微笑起身,抬手轻点示意:“多谢诸位美意。”
祁淳安刚送走一批人,便见那抹紫衣漫不经心地晃着折扇走来。
“以宁郡主。”他拖长尾音,折扇“哗”地展开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凤眼眯成狡黠的线,“恭喜啊——”扇尖挑起她腕间翡翠镯子,“这镯子衬你今日的步摇,倒像把刀鞘配新剑。”
这人是谁?怎么那么,那么骚包?!
祁淳安向采寒投去眼神,冲那人挑眉,问道:“阁下是?”
周围人霎时屏息。祁淳安望着他,只听折扇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像碎冰撞在玉壶上。
江连烛撤扇,偏头,一字一句说道:“郡主连救命恩人都忘了?”凤眼微弯时,眼角那颗朱砂痣跟着晃了晃,“三年前梅林刺客的刀,可是替你挡过的。”
采寒猛地捏紧祁淳安袖口,声音发颤:“这是...宁远侯府江世子。”周围贵女们窃窃私语骤然变成压抑的抽气声,有几人甚至下意识退后半步——谁不知道这位爷是出了名的混不吝,连太子的幕僚也敢抢,此刻却偏要在这太和殿前,与新册封的郡主算起旧账。
“原来是江世子。”她忽然展颜一笑,步摇上的珍珠流苏扫过他手背,“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不如世子开个价?”周围倒吸冷气声更响了,陶舒千在人群里急得直搓手,却见江连烛神色认真地思考着。
“这小爷还没想好,郡主先欠着吧。”江连烛举杯与她相碰,酒液在盏中激起细浪:“祝郡主永远平安健康。“说罢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祁淳安望着他转身时紫衣翻卷的弧度,忽然发现他喝的是自己的酒杯。
终于又送走一个。祁淳安也不敢坐下,怕有人再来敬酒。几轮敬酒后,祁淳安偷偷倒了不少酒在地上。
待最后一轮群人影散去,陈邱玹携着妹妹陈悠,身后跟着不似官眷的人。
采寒指尖骤然攥紧裙角,三步并作两步挡在祁淳安身前:“陈公子,不知身后诸位是...“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祁淳安指尖微顿,随即将掌心轻轻按在采寒绷直的肩头,唇角扬起抹疏淡笑意:“莫慌,是自家亲人。“
采寒眼底掠过丝忧虑,却未多言,垂眸退至一旁。她指尖轻叩腰间玉佩,向立在席位后的月昕递去眼色——那丫头心领神会,福了福身,便沿鎏金屏风后的侧道离去。
祁淳安抬眸望向陈邱玹等人,眼底掠过丝复杂神色,但笑容不变。陈邱玹步履轻快上前,温润面容染着关切与欣喜,目光牢牢凝在她身上:“桓澜妹妹,恭喜你册封郡主。”
陈悠笑意盈盈随其后,眼弯似月牙,朱唇微启:“郡主金安,恭贺今日大喜!姐姐如今身份贵重,可莫要忘了我们呀。”她指尖丝帕轻扬,姿态娇俏,眼尾含着俏皮与期许,似在等一句应许。
祁淳安静立人前,午后阳光倾洒在她身上,却仿佛隔着层透明薄纱,终究暖不透眼底的凉。她唇角噙着抹浅淡笑意,声线清如檐角风铎:“自然不会。“
陈邱玹看向祁淳安,声线清润如泉:“郡主,容臣引荐姜家人。“他右臂微曲抬至胸前,掌心虚拢如捧玉盏,向那头戴帷帽的高挑女子示意:“这位是姜家家主,姜琳璇。“
祁淳安循声望去,只见女子掀开的帷帽下,眉眼英气斐然,立体五官间凝着岁月沉淀的沉敛,一双桃花眼微阖时似藏星河,开合间却掠过千帆过尽的沧桑。
姜琳璇款步上前,指尖轻理帽沿白纱,忽而双手抱拳举至额心,拳眼向内行江湖大礼,纱衣上珍珠随动作轻颤如落雪:“民女姜琳璇,见过郡主殿下。愿殿下凤体清安,福泽绵长。“礼毕侧身垂眸,鸦青色睫毛投下阴影,却掩不住余光扫过祁淳安时,眼底翻涌的关切与疼惜。祁淳安微微颔首:“免礼,诸位请起。“
陈邱玹又指向藏青袍衫的中年男子,声线清朗:“这位是姜家二把手,家主夫君郭绍辉。“
鹅黄罗裙少女款步上前,陈邱玹笑意温和:“这是您的表妹姜颖。“
“表兄姜泽瀛。“他最后指向那目光如炬的魁梧男子。
祁淳安双手交叠于前,行标准屈膝礼,眼波清如秋水:“多谢各位亲眷莅临。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待今日仪典毕,改日定当亲至府上拜会。“言罢,眸光轻转看向身侧采寒。
采寒适时上前半步,袖中滑出鎏金请柬:“姜家亲眷今日舟车劳顿,若不嫌弃,宴席散后可先去祁府偏院歇息。“
“至于拜帖,今日事务繁多,奴婢未带在身上,明日送至驿站,再请各位来祁府小住。不想陈公子贴心,竟将小姐母家人带了来。还请姜掌事收下这份心意。“
祁淳安执起案边团扇轻摇,扇面丹青随动作流转,倒为她周身的疏淡添了抹水墨意。她抬眸瞥向陈家兄妹,下颌微扬间,眸光转至姜琳璇面上。
姜家众人触及那张肖似故人的脸,心底惊涛骤起——姜琳梓嫁入祁府前,原是姜家商事梁柱。她指尖拨算盘如飞,账目分厘不爽,店铺调度井井有条,连最狡黠的账房先生都要惧她三分。
姜琳璇望着祁淳安,恍若看见妹妹提着裙摆跑过回廊的模样。一样的眉峰弧度,一样的眼尾微挑,只是眼前人眸中盛着冷泉似的光,再不见当年锌儿眼底的星子。
“和锌儿还真是像......“低语混着沉香散在风里,祁淳安执扇的手顿了顿,眼尾余光瞥见姜琳璇指尖发颤。未及追问,对方已敛了神色,双手接过请柬。
“姜家谢过郡主殿下。“
十五载光阴流转,于祁淳安而言,姜家始终似雾中楼阁。自她坠地啼哭,除了母亲生产时姜家遣人照料、周岁抓周时姜老夫人亲至,这具流着祁姜两家血的身躯,便再未沾染过姜家烟火气。
“姨母客气了,诸位请先回席。”祁淳安颔首,神色温和平静。
姜琳璇再度行礼:“民女先行告退,备下薄席恭候郡主殿下。”言罢领姜家众人有序退去,陈家兄妹亦揖礼告辞。
祁淳安望着众人背影,指尖摩挲酒盏,忽回头问道:“月昕呢?”
采寒垂眸道:“方才姜家人到,奴心下不安,便让月昕去寻援手了。请小姐责罚。“
“无碍。“祁淳安指尖微颤,琥珀色酒液泼在裙裾上,她抬眸点了点小丫鬟,“你,领我去寻间空房更衣。“
“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酒气熏人,头晕得紧,才不小心泼了衣裳。采寒,去知会高公公一声,莫叫陛下寻人。“
祁淳安抬手轻扶额头,眉峰微蹙,面色泛着苍白,脚步虚浮。她侧身轻声问侍女:“可认得路?”侍女忙点头,小心翼翼搀住她,往御花园方向缓步而去。
彼时,萧渊立在御花园湖畔边,正琢磨姜家不速之客带来的变数。微风忽起,卷来一缕似有若无的沉水香。他抬眸望去,恰见祁淳安在侍女搀扶下缓步而来,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风停了,远处的钟磬声也隐了,唯有湖面涟漪碎成金箔,轻轻晃着彼此眼底未及出口的心思。
“以宁见过太子殿下。”祁淳安欠身行礼。
萧渊低笑,眼底戏谑如春风漫过湖面,却藏着刀锋般的锐利。
“过来。”
祁淳安推开侍女,示意其退远,缓步挪至萧渊身侧。
“这般机敏?”萧渊挑眉,将她面上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臣女不算愚钝。”
萧渊负手而立,斜睨祁淳安,声线漫着清浅笑意:“见着母家亲眷,心情如何?“
祁淳安垂眸望向湖面落花,轻声道:“欢喜有之,忐忑亦有之。“
“哦?“
萧渊挑眉,“何出此言?“
她指尖轻轻攥住袖口,湖光碎金落在睫毛上:“自记事起,已十余载未见母家人,今番重逢自然欣喜。只是...这许多年光阴,生疏隔阂在所难免,不知该如何亲近,亦不知他们眼中的我,是否合了心意。“
话音刚落,萧渊眼神骤变,刹那间凶狠如兽,猛地伸出手,如一把铁钳般死死掐住祁淳安的脖颈。
他的手指发力收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祁淳安的喉咙被紧紧扼住,呼吸瞬间艰难,只见她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你这个郡主倒是当得心安理得的?”
祁淳安双脚不停乱蹬,铆足了劲准备踢萧渊的瞬间,脖子上的手松开了。
祁淳安猛咳两声,顺了些气,目光锋利如刀,眼中的恨意恨不得现在就把萧渊推水里淹死去冷笑说道:“太子殿下不早就知道了么?为何不拆穿臣女?”
“你且说说,孤为何不拆穿你?”萧渊瞬间又恢复了方才那副端方冷静的模样,犹如一只狡黠的狐狸,目光紧紧锁住祁淳安。
“臣女愚钝至极,实在不知殿下心意。”祁淳安仰起头,面上满是真挚之色。她脸上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眼角还噙着晶莹的泪珠,那模样,晃得萧渊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
“哼,这时候倒是懂得装傻充愣了。”萧渊冷哼一声,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殿下英明聪慧,还望殿下明示,究竟为何留着臣女?”祁淳安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眼中竟隐隐透着几分挑衅与挑逗。
萧渊语气平淡:“你是不是祁淳安,本就无关紧要。“他望着湖面游弋的金鳞,指尖漫不经心拨弄腰间玉佩,“宸雁国需要的,不过是个父亲战死的孤女,好叫天下人看看何为'皇恩浩荡'。”
祁淳安指尖狠狠攥住袖口,身形微颤。喉间翻涌的怒潮被她生生压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命运何其不公,原身至死都被所爱之人算计,她不过是棋盘上可随时弃掉的卒子。若她泉下有知,听这轻飘飘的“无关紧要“,该是怎样的蚀骨之痛?
祁淳安眼中闪过决然之色,一只手不自觉地狠狠握拳,鲜艳的丹蔻深深嵌入掌心,似浑然不觉疼痛,她直直看向萧渊,问道:“所以,今日这场册封,不过是殿下想将我强行卷入权力争斗的漩涡,待我被人淘汰出局,那些所谓的赏赐,便又会借着权力角逐,重新回到皇室手中,对吗?”
萧渊双手抱胸,眼神闪烁,随意应道:“倒是些新鲜用词,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祁淳安向前迈了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萧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满怀期待又满心惧怕,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的问题:“倘若我当真就是祁淳安,殿下会与我结亲吗?”
“不会。”萧渊别过头,冷漠地吐出这简短的两个字,脸上毫无表情,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悄然泛起一丝愧疚。
祁淳安眼眶中泪水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她这泪,是为这世间的祁淳安而流,为那些冷漠权谋者的行径而流,更是为这冷酷无情的世道而流。
“好,我懂了。”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侧,转身便走,每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重负。
此刻,萧渊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然而手伸到一半,却又生生停住。
祁淳安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冷冷说道:“太子殿下无需再与臣女虚与委蛇,殿下日理万机,不必为臣女浪费心神。”言罢,她毅然决然地离去,只留下萧渊独自伫立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滋味复杂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