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远处的花丛之后,一位身着墨绿织锦流云裙的女子,正敛声屏气,全神贯注地看着着二人的对话。见祁淳安转身离开,她脸上原本的笑容瞬间凝固,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暴露自己。
待祁淳安经过这片花丛时,女子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猛地从花丛后蹿了出来,一下子挡住了祁淳安的去路。
女子的脸上还带着因紧张而泛起的红晕,呼吸也略显急促。她上下打量着祁淳安,眼神中带着探究,开口说道:“你先别走,本公主有话问你。”
祁淳安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一愣,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又略带防备地看向柔乐公主,但还是依规矩福身行礼:“以宁见过柔乐公主!”
“以宁。”萧婧念着这个封号,尾音微扬,“桓澜——这封号倒真合心意。”
祁淳安垂眸盯着脚下青砖,虽不解公主为何对自己的封号这般上心,仍恭谨开口:“回殿下,这是礼部三易其稿才定下的。公主若喜欢……”
“喜欢?”萧婧掩不住她语气里的涩意。她忽而抬眼,眼眶泛红,“瞧瞧本宫这封号——柔乐,柔乐,莫不是盼着本宫做个傀儡木偶,整日里只晓得低眉顺眼逗人发笑?”
祁淳安喉间动了动,终究将话咽回腹中,只觉袖底拂过的风都染着难辨的愁绪。
柔乐公主亲昵唤她「桓澜」,显是将其当作亲近之人,可此刻她吐露这般心声……该如何回应?忽然惊觉自己连她闺名都未听过。
「柔乐」二字听着温婉,她究竟在羡慕什么?这世道的女子不都以柔为美、盼人呵护么?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本宫母妃曾是西洲铁骑之首的长女,自幼在马背上纵横,箭术冠绝天下。她拉弓如满月,箭矢疾如流星。”柔乐公主谈及母亲时,眸中骤然亮起璀璨光芒,可话音未落,神色便黯然下去,“只叹本宫庸碌,未能承袭母妃半分天赋,马术箭术皆平平无奇。”
萧婧深吸一口气,指尖攥紧织锦裙摆,竭力稳了稳声线:“本宫自幼困在这宫里,连口气都得顺着规矩喘。就说这封号——”她喉间动了动,目光掠过天空飞行的大雁,“哪由得自己选。”
话音未落,她忽而抬眼望向祁淳安,睫毛下眸光微颤,像春潭里晃碎的月光:“能获此独特且寓意美好的封号,切莫再做糊涂事了,辜负了这般好名字。”
祁淳安忙不迭摇头,心底疑云更浓——不过是个封号,公主为何突然剖白至此?她望着公主垂眸时颤动的睫毛,忽觉那抹胭脂色下藏着更深的心事。
“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个空名而已。臣省得。”
萧婧低笑一声:“虚名?在这红墙里,连虚名都得争破头去抢。”她仰头望着天,云絮掠过瞳孔,像谁在命运里轻轻叹了口气:“不知待到何时,本宫方能真正去做自己想做之事,拥有自己梦寐以求之物。”
祁淳安目光微凝,轻声问道:“公主想要什么?”
萧婧凝望着祁淳安,缓步近前,朱唇轻启:“本宫要的,是将这天下权柄紧紧攥在掌心。”祁淳安闻言,眼底惊澜骤起,唇瓣微张却未作声,万千思绪在眸中翻涌。
萧婧身姿挺拔而立,目光如炬般紧盯着祁淳安。
“本宫要让天下兵马听我调遣,不再打那为了颜面却祸国殃民的仗;要站在朝堂之上与百官唇枪舌剑,为宸雁百姓谏言谋福;更要让我的母妃重返西洲,继续做她的婧将军!”
这些话虽未从萧婧口中说出,却早已在原主脑海中盘旋千遍——这正是祁淳安躺在病房里,听着姐姐请来的巫师做法、陷入第二次昏迷前听到的最后声响。
她记起来这是本古早言情架空小说,这段话赫然印在书的封底。原主与她同名同姓,却是个可怜的炮灰。高中同学觉得有趣,推荐她读了这本书:原主在家中变故后性情大变,受尽欺凌,竹马因她牵连被贬偏远之地,嫁与自小爱慕她的李仪轩后仍作妖不断,最终沦为主角团的垫脚石,冻死在寒冬。
而眼前的柔乐公主萧婧,正是书中女主,她实际手握重兵,想要自己登上皇位。
祁淳安不自觉攥紧拳头,呼吸骤然急促,整个人像被公主的话语钉在原地,心中翻涌着万千复杂情绪。
前番几次三番示好,如今又倾诉理想抱负,为何偏偏在原身孤立无援时,用着原身的资源、踩着原身的肩膀登上皇位?
祁淳安肩膀不自觉绷紧,嘴唇微动,随即垂眸淡笑:“柔乐公主当真是胸怀大志,巾帼不让须眉。”
“桓澜。”萧婧睨着祁淳安,不放过她脸上分毫神情,猛地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你可愿助我?”
祁淳安微微扬起下巴,弯月似的笑眼里尽是不屑与嘲讽,毫无惧色地撞上公主的目光:“方才公主还劝臣莫要自我放弃,如今……是想让臣做什么呢?”
萧婧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苦笑着退了两步,泛红的眼眶挤出几滴泪,语气恳切道:“是本宫心急了,桓澜莫要动气。等你病愈,我再来看你。”
“谢公主体谅,臣不胜感激。”祁淳安双手交叠于身前,屈膝行半蹲礼,颔首垂眸,目光始终落在公主裙摆上,轻声道:“臣衣裳沾了酒水,先行告退,愿公主福泽绵长。”言毕,她保持着行礼的姿态缓步后退几步,才转身轻步离去。
萧婧颔首目送,微风撩动发丝时,她下意识别到耳后,指尖动作透着几分怅惘。忽而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望向不远处湖畔,眸光微眯。
“萧渊,你拿什么和我比?”她低语间带着睨视天下的自信,转身时广袖扬起细碎金纹,朝着宴席方向款步而去。
祁淳安离开御花园时,酒水已渗进贴身衣物,夜风一吹更觉刺骨。主仆二人行至某宫殿偏殿,小侍女叩门喊话:“屋内可有人?我家郡主衣裳着了酒水,需换身干爽的。”
祁淳安面色苍白却仍维持镇定,只是胸腔发闷,不得不深重呼吸。殿门开启时,暖融气息扑面而来,与方才御花园的暗潮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呼吸也随之平顺几分。
“郡主殿下,快随奴婢来。”一位妙龄宫女忙迎上来,引着祁淳安向内室而去。
内室早有宫女候着,见她进来便立刻呈上干净衣物与干毛巾。祁淳安颔首致谢,在宫女协助下褪去湿衣。冰凉布料滑落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宫女们手脚极快,转眼间便为她披上软披风、换上干净里衣,又扶至暖炉前稍坐,这才取来一套簇新的华丽宫装为她换上。
这件宫装剪裁精致,它以一匹月白色的蜀锦为面料,质地轻柔细腻,仿若流淌的月光,触手生温,泛着柔和的光泽。凑近细看,锦缎之上,用细腻的银线绣着繁复而灵动的缠枝莲纹,线条流畅,疏密有致,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每一朵莲花都用精妙的针法勾勒出花瓣的层次,花蕊处点缀着细小的珍珠,盈盈闪烁,宛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为整件宫装增添了几分灵动与清新。
领口与袖口处,以淡粉色的软绸滚边,色彩过渡自然,如天边的一抹云霞,温柔而娇俏。滚边上绣着精致的梅花,针法细腻,花瓣栩栩如生,仿佛散发着淡淡的梅香。
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系的丝绦,丝绦上挂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如意云纹,寓意吉祥如意,随着女子的动作轻轻晃动,更添了几分温婉的气质。
裙摆宽大,层层叠叠,行走间仿若流动的云霞,轻盈飘逸。裙摆的边缘,用金线绣着一圈连绵的海浪纹,浪尖上点缀着细碎的宝石,光芒闪烁。
祁淳安不是瞎子,见这衣服的做工用料都快赶上自己的郡主礼服,问道:“这件宫装是哪位娘娘的?”
最年长的宫女福身行礼答道:“回郡主殿下,这是李夫人入宫册立婕妤时李家送的礼服。娘娘得知您来了庆桂宫,特命奴婢们取来这套衣裳给您换上。”
庆桂宫是李昭仪李静韵居住的宫殿,祁淳安就顾着换衣裳,忘了看眼殿门上匾额的字了。
“有劳姑姑代为转达谢意,以宁日后必当亲向李夫人致谢。”祁淳安微微欠身,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她早知李昭仪在宫中地位尊崇,皇后之下除贵妃外,夫人品阶最尊,而这宫中唯有李昭仪获此位分。今日这等好意,背后怕是另有计较。
宫女一边解着礼服系带,一边笑答:“郡主心善。我家娘娘身子乏累,已回正殿歇息,郡主若方便,不若换好衣裳便直接去谢恩?”
祁淳安颔首应下:“既是有缘,以宁自当亲去拜见昭仪娘娘。”
掌事宫女闻言喜色浮面,眼角细纹都舒展开来,忙与其他宫女协作着为祁淳安换上宫装。当女子轻移莲步,光影在其上流转跳跃,时而如粼粼波光,时而似云霞变幻。
祁淳安移步至妆台前,一宫女执象牙梳轻梳云鬓,另一人持粉盒细细补妆。祁淳安望着镜中忙碌的身影,指尖不自觉轻叩桌面,脑中回想着宴会上的种种。
“姑娘发式有些松散,奴婢替您重梳个时兴的坠马髻如何?”梳头宫女轻声提议。祁淳安点头默许。只见那宫女手法娴熟,须臾间便挽出个精致发髻,又缀上几朵珍珠小花,更添几分柔美风韵。
补罢妆容换好华服,祁淳安在宫女搀扶下缓缓转身,对着铜镜细细端详——镜中女子容光潋滟,哪还有半分方才的狼狈模样?
她随宫女穿过九曲回廊,往正殿而去。一路上,庆桂宫的亭台楼阁错落成画,繁花叠翠间尽展皇家奢华。可她眼角余光却留意到,暗处往来的侍卫宫女虽神色自若,举手投足间却藏着练家子的利落气息。
看来,李昭仪的“身子不适”……倒像是需要保护,戒备森严的架势。
踏入正殿,李昭仪端坐在主位,身姿婀娜,面容温婉,眉眼尽染柔和之色。见祁淳安进来,她即刻起身迎上,笑意盎然道:“桓澜,可算把你盼来了,快让本宫瞧瞧。”那语气熟稔亲昵,恍若久别重逢的长辈。
祁淳安忆起采寒与月昕所言,自己与宫中高位娘娘素日相交尚可,而李昭仪素以温婉贤淑闻名。可她心底暗忖:方才为何这般急切召见?只因挂念小辈?
“以宁见过昭仪娘娘,多谢娘娘借衣之恩。”祁淳安盈盈下拜。
李昭仪忙扶起她,双手轻握其臂上下打量,眼底尽是赞赏:“这衣裳穿在你身上真是相得益彰。你这孩子出落得越发标致,直叫人欢喜。”说着便拉她至主位,轻拍身侧空位,“来,坐本宫身边,咱们好好说说话。”
祁淳安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膝上,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李昭仪的一举一动。
李昭仪轻轻握住祁淳安的手,手指温柔地抚着祁淳安的手,语气温柔又关切:“本宫知道你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难免会做些冲动的事。陛下知道祁家满门忠烈,定会厚待你,若是遇着什么事了,尽管传信到宫中,陛下和本宫都会帮你的。本宫听说,你与太子之前有些往来,在民间传成了男女的相思情。”说这话时,她的眼神中既有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祁淳安心中一惊,面上却波澜不惊,眼睫微微颤动后迅速恢复平静,嘴角噙着一抹恰到恰到好处的浅笑,轻声说道:“陛下的大恩大德,以宁没齿难忘,惟愿尽到郡主的职责,为国家效力。先前以宁是有些想不开,做了些傻事,让陛下和娘娘为以宁担忧了。以宁从前年岁尚小,心智不全,但对太子殿下一直只有兄妹之情,如今受皇恩成了郡主,更应与太子殿下做好兄妹,定不让坊间再有这样的流言毁坏皇家声誉了。”
李昭仪微笑,抬手为祁淳安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能想开更好,而且桓澜那么好的女儿家,哪家公子看了不喜欢,婚嫁之事不急。”
祁淳安心中明白,李昭仪的话不全是关心,也代表一部分圣上的意思,来试探警告自己。
她垂眸,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须臾,缓缓说道:“娘娘的美意,以宁心领了。以宁家中变故众多,已无至亲,命犯孤刑,不愿再祸害别人了,只想终身不嫁,为逝者祈福。”
李昭仪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了和煦的笑意,没有再继续聊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聊起了宫中的琐事:“最近内务府新采办的料子倒是不错,颜色鲜亮,花样也别致,虽说素色穿在你身上也是极美的,但本宫觉得你更适合艳色。过几日本宫让人给你送些去,你也做几身新衣裳。还有御花园的江梅快开了,改日咱们一道去赏赏。”说话间,她拍了拍祁淳安的手。
祁淳安露出乖巧的笑容,认真回应道:“那就多谢娘娘惦记,以宁还得回宴席上。若能有幸同去,以宁定当好好陪娘娘赏玩。”
祁淳安向李昭仪告辞后,在宫女的引领下,沿着熟悉的宫道,步履匆匆地朝着宴席赶去。一路上,她的思绪如脱缰之马,在过往几日的种种经历间纵横驰骋。
短短几日,诸多事件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皇帝突如其来的丰厚赏赐、陈家兄妹敏锐地识破身份、李侍郎在关键时刻伸出的援手、太子的冷漠与试探、柔乐面对自己毫不掩饰的野心、后宫妃嫔各自的站位与她们背后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这些都盘根错节,犹如巨大的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整个局势变得诡谲多变。
许是最近接连生病受伤,这具身子虽说从小习武但年岁尚幼,身体的苦痛和精神的紧绷让她觉得身子愈发沉重,渐渐地难以支撑这如潮水涌来的思考。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祁淳安一无所有地来,宛如一叶孤舟,茫然无措地承接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一开始只能凭借书籍中的只言片语以及派下人四处打探来的零碎消息,试图拼凑出这个世界的全貌。然而,每一个人的示好与赏识,每一分猜忌与厌恶都如裹着薄纱的利刃,搅动着她脆弱不堪的神经,让她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如今,祁淳安被硬生生地推到了局势的中心,那些往日与祁家交好的世家贵族、士官商贾、甚至是旁系亲戚,在利益的天秤面前,随时可能将自己,甚至整个祁家无情地吞没。想到这里,祁淳安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
“郡主殿下,到了。”庆桂宫掌事姑姑欠身行礼,“奴婢便送到此处。”
祁淳安立在殿前空地边缘,颔首道谢后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甫一落座,便察觉几道目光直直投来。她抬手示意采寒近前,低声问:“陛下离席了?”
“方才高公公来问郡主为何未到,奴婢如实回禀。公公复命后,又传陛下口谕——政务缠身,先行离席,余下礼仪由皇后娘娘主持。”
“知晓了。”祁淳安侧首睨向廊下,“月昕呢?”
“回郡主,月昕被陈家长公子带走了。”
祁淳安瞳孔骤缩,掌心“啪”地拍在桌上:“不声不响送人来又带走,当祁府是随意出入的客栈么?”
采寒及众奴婢霎时跪倒:“郡主息怒。”
“都起来吧。”祁淳安指尖掠过酒盏,皓腕轻抬间将琥珀色酒液一饮而尽,辛辣感顺着喉管熨平心间褶皱。抬眼时,目光穿过拨弦弄管的乐师,猝然与人群中的李侍郎李仪轩撞个正着。
那人立在背光的阴影里,仍是惯常的沉郁面色,眼底寒潭般深不可测。少顷,他缓步起身,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面上扯出抹生硬的笑——笑意浮于眼角,却未达眼底。他端着酒杯朝她走来,袍角扫过青砖,发出细碎的声响。
“以宁郡主,恭喜。”李仪轩欠身时,袖中熏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语气里藏着几分难以名状的意味。他目光灼灼锁着祁淳安,仿佛要将她眼底神色剜出来细究。
祁淳安唇角扬起温婉笑意,既含郡主矜贵,又带三分亲和:“有劳李侍郎挂怀了。”声线轻柔却字字清晰,落在对方耳中似有金石之音。两人言笑晏晏间,殿上丝竹声忽然低了半分——这看似寻常的寒暄下,暗潮正顺着杯沿漫过青砖缝,在鎏金烛影里翻涌成无声的较量。
盏中残酒凝着金箔光影,祁淳安悄悄揉了揉发麻的膝头。主位上的皇后忽然抬手,绢帕掩唇轻咳一声——这声清响如同一枚银针坠入玉盘,喧闹的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皇后眸光柔和扫过席面,审视与关怀交织的眼神掠过众人,声线温婉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仪:“今日宴饮尽欢,时辰不早,诸位便各自回府吧。”话音未落,满座皆起身谢恩,山呼之声此起彼伏,鎏金烛火将叩首的身影投在殿柱上,晃成摇曳的墨影。
祁淳安随着人群起身时,指尖轻轻攥紧了袖口。她望着皇后垂落的流苏步摇,忽觉这场宴饮的落幕,不过是檐角黑云压城前的最后一缕风。
祁淳安带着一身的疲惫与满心的烦忧回到了祁府。刚跨进府门,她便察觉到府中气氛有些异样,平日里见到她都会恭敬行礼的下人们,今日竟有几个神色慌张,眼神闪躲。祁淳安秀眉微蹙,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她冷着脸,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把所有人都给我叫到前厅来。”
不多时,府中的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了前厅,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祁淳安缓缓踱步,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每一个人:“我不过是封了郡主,去宫中赴了个宴,你们就这般懈怠,眼中还有没有规矩?”她的声音冰冷,吓得几个小丫鬟身子微微颤抖。
“郡主饶命,是奴婢们的错。”一个年长些的嬷嬷连忙跪下,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祁淳安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心中的气稍微消了些:“今日便暂且记下,再有下次,定不轻饶。都下去吧。”下人们如获大赦,纷纷退下。祁淳安刚要回房,管家的方嬷嬷匆匆跑来:“郡主,陈公子来了,还带了月昕回来。”
祁淳安一怔,自己还没上门把卖身契甩回去,倒带人上门来了,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她快步回到前厅,只见陈邱玹还未换下宴席上的打扮,正一脸笑意地站在那里,而自己的贴身侍女月昕,正低着头站在一旁。
“陈公子,你这是何意?当初说为了照顾我把人送到我府上,现在不经过我的同意带走月昕又送她回来?当我祁府是什么东西都收的杂物间吗?”祁淳安看着陈邱玹,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质问。
陈邱玹面上笑意不减,袖中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郡主,微臣不过是担心郡主,又身负伯父的托付之责,所以,请月昕姑娘来陈府,问问郡主近日的情况。”他刻意将“请”字咬得极重,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祁淳安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月昕微微发抖的指尖:“哦?既是询问,为何月昕回来时连走路都打飘?方嬷嬷,去查查月昕身上可有伤痕。”她话音未落,月昕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髻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半张苍白的脸。
“郡主饶命!”月昕的声音带着哭腔,“陈公子只是问了些郡主在宫中的事,可...可陈公子不知道哪听来的消息,说小姐与太子殿下私会…”她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看向陈邱玹。
祁淳安的瞳孔骤然收缩,在御花园的事,还有几个人看到了?她转头看向陈邱玹,却见对方依旧笑意温和,只是抬手轻抚腰间玉佩:“郡主莫要误会,微臣也是为了郡主清誉着想。伯父生前有意与陈家结为姻亲,若听闻些风言风语...”
祁淳安周身骤然腾起寒意,不等陈邱玹说完,扬手便是一记耳光。脆响惊得众人齐齐后退半步,陈邱玹的脸瞬间偏向一侧,嘴角渗出一缕血丝。
“收起你这副假惺惺的嘴脸!“祁淳安胸口剧烈起伏,指尖颤抖着指向门外,“我祁淳安的清誉,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维护'?“她冷笑一声,眼中尽是轻蔑,“什么伯父遗愿,不过是你监视我的借口!“
陈邱玹缓缓转头,袖中玉扳指在掌心硌出青白痕迹。他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眼中闪过阴鸷:“郡主这是何意?莫要忘了,祁家如今...“
“住口!“祁淳安踏前一步,凤目圆睁,“本郡主的事轮不到你来管!“说罢,抬起脚往陈邱玹身上又是一脚。
祁淳安看着吃痛的陈邱玹,眼睛微微眯起:“少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过来装什么?今日便告诉你——我无心婚嫁,更不会嫁你!若再敢算计我,休怪我不念旧情!“
陈邱玹死死盯着眼前人,袖中青筋暴起。片刻后,他突然大笑出声:“好!郡主今非昔比了!微臣不多叨扰。“话音未落,他甩袖而去,靴跟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惊起满院寒鸦。
“不送!”
祁淳安望着陈邱玹远去的背影,紧绷的身体突然泄了气,扶着桌沿勉强站稳。方嬷嬷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她轻轻推开:“去看看月昕。”
月昕仍跪在原地,泪水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水痕。祁淳安蹲下身子,指尖抚过她颈间新添的淤青,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说吧,他还问了什么?”
“郡主恕罪...”月昕浑身发抖,“他...他还问您在册封礼前还见过谁。那日在相国寺……”话未说完,祁淳安已经猛地攥住她手腕。
“原来如此。”祁淳安喃喃道,指甲几乎掐进月昕皮肉。陈邱玹看似针对太子,实则在试探她与其他人的关系。若她与其他势力牵扯过深,祁家便成了各方忌惮的棋子,陈家正好以“护佑”之名将她牢牢掌控。
“这几日月昕跟着方嬷嬷好好学学规矩”她转身走向内院,进入书房后,反手扣上雕花木门,指尖抚过暗格里藏着的羊皮地图。烛火在窗棂上投下斑驳光影,将她的剪影拉得老长,她将地图摊开摆在案桌上,指尖重重按在淮南地界,那里标注着祁家所谓的绸缎庄,不过是私盐转运的幌子。
看来,祁家也不算什么清廉的家族。祁淳安见怪不怪,她从檀木匣里抽出半卷账册,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私盐往来的暗语。指尖划过“听雨轩“三字时,记忆突然翻涌:原主母亲的家中生意多在淮南。
“叩叩——“敲门声惊得她迅速合上册子。方嬷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郡主,姜家派人送来了密信。“祁淳安打开暗格夹层,将信笺凑近烛火,淡青色的火焰骤然窜起,显露出隐形的字迹:江家近日增调二十艘漕船,淮南世子三日前乔装现身肥洲码头。
肥洲,地处淮南最南端,此地河网纵横,舟楫如梭,商船往来如织,渔帆竞逐碧波,贸易之繁盛、渔业之兴旺冠绝淮南。自开国皇帝巡视至此,见其物阜民丰、商贾云集,赐名“肥洲”。
她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刘家是异姓王淮南王族,染指漕船,分明是要垄断淮南商贾的水路。
淮南水乡已有淮南王管治数十年,如今赏给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做封地,狗皇帝的心思还真让人容易猜到。
祁淳安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
想借我的手,我母族的势力,挑起淮南水乡各方势力纷争,既能制衡异姓王旧部,又能坐收渔翁之利。这般算计,当真昭然若揭!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祁淳安望着雨幕中摇曳的灯笼,忽然扯开领口的盘扣,从颈间摘下母亲留下的玉牌。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清醒,指尖抚过背面刻的“安“字。好在她早已与姜家取得联系,不然现在真是孤立无援。
祁淳安重新铺开宣纸,笔尖悬在半空良久,终于落下一行小字:“速查刘家漕船动向,必要时截断其与其他势力往来。“火漆封印时,她盯着凸起的祁家纹章,目光冷得能结冰。
既然大家都要将祁家拖入泥潭,那她就搅浑这池水,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来人。”她轻叩铜铃,待赤焰军影卫现身,直接将一锭金元宝拍在桌上,“三日之内,我要淮南水乡所有势力关系图,从漕帮到盐枭,从地方官员到豪绅商户,事无巨细,统统查清。再去查陈邱玹近日书信往来,尤其是送往淮南的密函。”
影卫领命而去,祁淳安却未休息。她铺开宣纸,蘸墨写下几行小字,用火漆封好后唤来前赤焰军暗哨:“连夜送往李府,交给李侍郎,就说话本子看完了。”
李仪轩,但愿你仍如书中所写,满心倾慕予我一人,矢志忠诚永不移。莫要妄图偏离既定轨迹,否则......
祁府外,陈邱玹僵坐在马背之上,指节死死攥着一方绣着并蒂杜鹃的紫色丝帕,按压在肿胀的面颊。丝帕上的绯色花纹渐次晕染,殷红血渍正顺着绣线纹路缓缓渗开,在月下泛着妖冶的光。他望着紧闭的府门勾起唇角。
陈邱玹深知,这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已激起千层浪。淮南封地、私盐暗桩、皇室纠葛,每一环都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正缓缓转动。这座看似稳固的朝堂,即将因这外乡人的入局而天翻地覆,各方势力的牌局也将重新洗牌。
夜幕之下,几道黑影隐匿于祁府四周的屋檐树梢。太子的暗卫摩挲着袖中短刃,五皇子的眼线将密报塞进信鸽竹筒,蛰伏暗处的神秘势力则用淬毒的银针挑开窗纸——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这场由祁淳安而起的风暴,彻底撕裂这虚伪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