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琴音不灭水流深

木鱼声里，白须禅师正用青竹帚扫着庭前落花。少年居士捧着茶盘立在檐下，见老僧将满地残红扫作“卍“字图形，终是忍不住开口：“师父，弟子昨夜读《文心雕龙》，见'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忽觉悲从中来。“

老僧将竹帚斜倚石阶，枯枝般的手指轻抚过阶前青苔：“且说与老衲听。“

“弟子幼时观雨则见银龙穿云，听风便闻玉箫鸣谷。如今笔底尽是'细雨如丝''微风拂面'这般俗套，纵使铺陈千言，倒似把旧年历书翻来抄去。“少年将茶盏放在石桌上，惊起两只白蝶，“分明满腔情思，落笔却成枯叶。“

老僧拾起一片半枯的枫叶，叶脉在晨光里如老人手背青筋：“且随老衲去听泉。“

二人在竹林深处站定时，山泉正从石缝间跌落深潭。老僧指着三叠瀑问：“你看这水流，可还是二十年前的流水？“

少年摇头：“逝者如斯。“

“潭底卵石可还记得？“老僧忽然撩起袈裟下摆踏入水中，弯腰捞起块青石，“这石上纹路，可是三十年前暴雨冲刷所留？“

少年接过湿漉漉的石头，见层层叠叠的纹路如凝固的波浪：“自然记得。“

“文字如水，心性如石。“老僧踏着浪花走向瀑下，“你看这瀑布日夜冲刷，潭中石块愈发温润，可潭水始终清澈如初。“忽然转身指着少年怀中石块：“倒是你手里这块，离了活水滋养，纹路再深也是死物。“

少年怔怔望着掌中青石，忽见水珠顺着纹路滚落，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虹光。

“且去禅房取我的焦尾琴来。“老僧盘坐在瀑下青石上，任水雾沾湿白眉。

当少年抱着裹在青布中的古琴回来时，老僧正用枯枝在沙地上画着螺旋纹路。接过琴却不调弦，信手拨出几个暗哑的音符。

“师父，琴弦松了。“

“松得好。“老僧突然五指扫过七弦，琴身发出风雨呼啸之声，“你听这《流水》曲，可是非得五十弦锦瑟才能弹奏？“说话间琴弦“嘣“地断了一根，老僧却就着六弦继续抚弄，沙哑琴音混着瀑布轰鸣，竟似有万千溪流在岩缝间奔走。

少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方用了十年的砚台：“就像这砚上的茶垢？前日浣墨时本想刮去...“

“且慢刮。“老僧按住他手腕，“取纸来。“

就着断弦琴案，少年研开陈墨。老僧用秃笔蘸了墨，在宣纸上画了道歪斜的墨痕：“可识得此物？“

“像是...蚯蚓？“

“再看。“老僧往墨痕上洒了些许朱砂。少年突然发现那蜿蜒曲线竟与禅房梁柱上的木纹暗合，朱砂点染处恰似新抽的嫩芽。

“这方歙砚跟着老衲四十春秋，研过松烟墨，和过桃花雪，染过菩提汁。“老僧将秃笔插入石缝渗出的山泉中，“你看这笔洗里的水，可还清透？“

少年俯身看去，混着墨色的泉水里，竟有游丝般的金线在流转：“像是...像是师父常说的'金水河'？“

“正是六年前暴雨冲开后山金矿时，老衲接的雨水。“老僧突然将笔洗中的水泼向空中，水珠落在宣纸上，将那道墨痕晕染成老梅虬枝，“你看，陈墨遇新水，照样生发。“

暮鼓响起时，少年正在禅房抄经。老僧提着灯笼进来，将半块黑乎乎的物件放在砚旁：“试试这个。“

“这是...墨锭？怎有股霉味？“

“八年前发洪水，藏经阁底层浸了水，这松烟墨在泥里埋了五载春秋。“老僧往砚中注水，“前日掘土种竹时偶然得之。“

少年研磨时，但见墨色深沉中泛着幽蓝，写出的字迹竟似夜空中的星轨。抄到“如筏喻者，法尚应舍“时，一滴墨溅在纸上，晕开处宛若新荷初绽。

“师父，这陈墨...“

“比新墨如何？“

少年望着烛光里流转的墨色，突然想起午后瀑布下的琴音：“如师父的断弦琴，别有洞天。“

老僧笑着将半截红烛按在案头：“你看这烛泪，层层叠叠像不像罗汉崖上的钟乳石？“烛光摇曳中，凝固的蜡痕竟显出雪山连绵的轮廓。

三更梆子响过，少年在经卷间抬头：“师父，若文字如水墨，岁月如石砚...“

“且看这个。“老僧从怀中掏出个布包，展开是半块残缺的陶片，隐约可见“永和九年“字样，“前朝僧人在此筑寺时，掘出的砚台碎片。“

少年就着月光细看，陶片上的釉色竟似将雨未雨的天色：“这残缺处...“

“恰能盛住半勺银河。“老僧将陶片浸入笔洗，水面顿时浮起细碎星光，“当年王右军写《兰亭》，用的怕也是这般残缺陶砚。“

五更鸡鸣时，少年在晨雾中看见师父站在断碑前。那碑上铭文早已漫漶不清，老僧却用手掌贴着石纹，如同抚触新生儿的胎发。

“师父在读无字碑？“

“此碑立于隋末兵燹之年，本欲刻《金刚经》全文。“老僧的袈裟被露水染成深褐，“才刻得'如是我闻'四字，乱军已至山门。“

少年凑近细看，碑石裂缝中生出几簇紫色地衣，宛如天然篆文：“后来呢？“

“执刀沙弥将刻刀投入炼剑炉，转身撞响铜钟。“老僧的指尖划过地衣覆盖的裂痕，“你听这风声，可还带着当年的钟声余韵？“

山风掠过碑上孔洞，发出呜咽般的鸣响。少年突然跪坐在地，耳贴石面，听见地底传来潺潺水声。

“这下面...“

“是条暗河，七百年来始终朝着东海流淌。“老僧将扫落叶的竹帚递给少年，“就像你心里那支笔。“

朝霞染红飞檐时，少年在钟楼上撞响晨钟。老僧站在开满野菊的断垣边，看见弟子将半块残墨系在竹帚柄上，蘸着露水在青石板上写下：

“枯砚能藏四海浪，断弦可纳九天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