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文化与中医文化
第一节 文化的基本内涵
文化是很难界定的内涵深广的概念。钱锺书先生曾幽默地说：“你不问我文化是什么的时候，我还知道文化是什么；你问我什么是文化，我反而不知道文化是什么了。”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洛威尔也说：“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形态。我们想用文字规范它的意义，这正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似的，当我们去寻找文化时，除了不在我们手里以外，它无所不在。”文化是人类社会最复杂的现象之一，作为概念，由于内涵的丰富和意义的抽象，所以它无所不在却又难以把握。人们对文化从不同的角度、范围、层面进行探讨，给以不同的诠释和界定。所以，文化的概念极其繁多。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有具体的也有抽象的，有整体的也有局部的。
1952年，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罗伯和克拉克洪合著了一部综述性的著作《文化——有关概念和定义的回顾》，其中列举了西方学术界从1871～1951年80年间出现的各种文化定义达164种。1952年之后，世界各地关于“文化”的新定义更是层出不穷，据统计，到现在已有300种之多。可见，在文化的概念定义问题上，要想取得统一的认识是非常困难的。
一、文化的概念
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被称为人类文化之父，他于1871年出版了《原始文化》一书，在“关于文化的科学”一章中给文化下定义说：“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讲，是一复合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人所习得的其他一切能力和习惯。”这一综合性的现象描述，将文化解释为社会发展过程中人类一切创造的总称，包括物质技术、社会规范和思想观念。这是迄今为止最为经典也是最有影响的文化定义，泰勒也是第一个在文化定义上具有重大影响的学者。
英国文化学者约翰·汤林森提出：“所谓文化，乃是指特定语境之下，人们从其种种行动和经验汲取种种意义，并从生活中领悟甘苦。”（《文化帝国主义》）
美国文化学者丹尼尔·贝尔指出：“我所谓的文化……指的是象征形式的领域。”“对我来说，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活困境的一种努力。”（《资本主义文化矛盾》）
以上两种说法的意思是说，能够为某种生活找寻到原因或理论依据，说明之所以如此生活的理由的就是文化。深入分析可以发现，这样的定义是着眼于价值取向给文化下的定义。而价值取向确属文化概念的核心内容。
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说：“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最终命运。”“文明是一种人性发展（即一种文化发展）所达到的最外在、最不自然的状态。”（《西方的没落》）
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般地说，我们的文明是以对本能的遏制为基础的。”他直接指出：“人类文化，我的理解是人的生活由之上升到动物水平之上并以之区别于野兽的生活……一方面，人类文化囊括了人所获得的全部知识和用以控制自然力并满足人的需要而获取福利的方法，另一方面，还包括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一切体制。”（《一种科学的未来》）
以上两种说法是就文明发展的历史给文化下的定义。尤其是在“文明”与“文化”的相互联系中揭示了文化的内涵，说明文明是文化的结果，文化是文明的过程，文化就是向着文明化发展的过程。
美国文化学家金布尔·杨认为，“文化是由人们习得的行为范式所组成的”，“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沉淀物”。也就是说，文化是长期积累而形成的传统。
美国佛蒙特大学人类学教授哈维兰指出：“文化不是可见的行为，而是人们用以解释经验和导致行为所反映的价值观和信仰。”
在中国，最早从现代意义上给文化以界说的很可能就是梁启超了。1922年12月他发表了《什么是文化》一文，其中指出：“文化者，人类心能所开释出来的有价值的共业也。”人类心理能力所开发和释放出来的，这就涉及非常广泛的领域，包括了语言、哲学、道德、思想、伦理、信仰、文学、艺术，等等。陈独秀将文化界定为“文学、美术、音乐、哲学、科学这一类的事”。王俊义、房德邻《关于文化研究中的几个问题》指出：“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上所表现的精神因素。”“如果把物质成果作为文化看待，应着眼于它所表现出的精神价值，如审美价值、认识价值、表征价值，而抛开它的使用价值。”1986年《文史哲》第五期《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学术讨论会纪要》指出：“文化不是文学、艺术、法律等具体意识形态的组合体，而是隐藏在背后的东西。”
文化意义的纷繁多样正表明文化自身的博大与浩瀚。1982年，在上海举行的“中国文化史研究学者座谈会”上，争论最激烈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文化”。会上提出的主要观点有：文化就是知识；除了军事、经济、政治之外都是文化；凡是区别于自然的就是文化；文化是生活方式的总和；文化是意识形态；文化就是文明，是整个人类所创造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所有方面。有人则把文化与文明相区别，强调文化的特殊内涵，认为文化指的是人类生活各部门、各方面的精神，偏重于人类的心智、精神，是无形的、内涵的，而文明指的是人类用才智创造的物质或精神的产物，偏重于物质，是有形的、外表的。实际上，“文化”的概念在使用过程中确实表现出了多义性。
《周易·贲卦》彖传说：“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唐·孔颖达在《周易正义·疏》中解释“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说：“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这里用“诗书礼乐”来解释“人文”，并以此“化成天下”，开始从精神、思想的角度阐释“文化”所具有的“人文化成”的内涵。而“文化”一词在中国最早出现于汉代，如刘向《说苑·指武》所说：“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谓不服也；文化不改，而后加诛。”所谓“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即通常所说的先礼后兵，“敬酒不吃吃罚酒”。文化的含义是与武力镇压相对应的文治教化。中国的古人把文化看成是文治教化、礼乐典章制度，即以体现封建伦理道德的诗书礼乐来教育感化世人。由此看来，中国文化一开始就有一种精神和人文的指向。
从世界范围看，在西方国家，“文化”一词有一个演变的过程。拉丁文cultura（名词是cultivo）是英、法、德、俄等国文字“文化”一词的词源。原形为动词，含有种植、耕种、居住、敬神等多种含义。英文中的culture至今还保留着拉丁文的某些含义（agriculture农业、农耕、农艺，horticulture园艺），并逐渐从耕种引申出对树木禾苗的培养，又进一步引申为对人类心灵、知识、情操、风尚的培养，具有了教养、教化、文明这样一些现代“文化”的意义。这就与中国古代“文化”的含义相近。到了19世纪中叶，西方兴起了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等新的人文学科，“文化”被作为重要的术语广泛使用。英国学者泰勒在1871年发表的《原始文化》一书中第一次将“文化”定义为文化“是一种复合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人所习得的其他一切能力和习惯。”
如今人们对文化的理解大致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主张文化是涵盖所有人类文化成果的大文化观。“文化是包括知识、能力、习惯、生活以及物质上与精神上的种种进步与成绩。换句话说，就是人类入世以来所有的努力与成果。”“文化指的是任何社会的全部生活方式……没有无文化的社会，甚至没有无文化的个人。每个社会，无论它的文化多么简陋，总有一种文化。从个人跻身于一种或几种文化的意义上看，每个人都是有文化的人。”第二个层次主张文化应主要是指人类精神文化方面的创造性成果。第三个层次则大大缩小了文化的范围，它沿袭了传统和现实生活中人们对文化的直观理解，即将文化理解为以文学、艺术、音乐、戏剧等为主的艺术文化，是人类“更高雅、更令人心旷神怡的那一部分生活方式”，是“弹钢琴谈论勃朗宁的诗”那一类内容。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文化人”所从事的，也就是今天所谓“文化圈”或“文艺圈”，即文化部门主管的文化，包括艺术、文博、图书馆、电影院等。
中国学者对文化的理解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化，包括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思想文化三个层次的内容，是涵盖所有人类文化成果的大文化观；狭义的文化，专指精神的思想文化。具体来说，物质文化是表层结构，制度文化是中层结构，思想文化则不同，它属于整体文化系统中的深层结构。这三者既是相互联系的整体，又各自具有相对的独立性。我们这里所讲的文化，主要是思想文化，是指人类的精神形态和观念形态方面的内涵。
二、文化的本质
关于文化的本质，有传播说、文饰说、人化说。其中“人化说”影响较大。诸如“文化的本质就是人化。”“文化使人人化，使人成为人。”“凡人化的东西就是文化。按人的需要和理想所改变和创造的东西就是文化。”“‘自然的人化’就是文化。反过来说，‘人化的自然’就是文化的成果。”“人创造了文化，文化亦创造了人。文化的本质说到底是人化。”“人化”是从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化自然”这一术语发展来的。
文化就是自然的人化。文化的核心问题是人，文化是由人所创造的、为人所特有的东西，一切文化都是属于人的，纯粹自然的东西不属于文化的范畴。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既是特殊的现实的个体，同时又是社会的总体。就是说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人，都是社会的一部分。因此，人都是文化的结果，同时又是文化的起点。文化造就了人，人又创造了文化。没有人，文化既不存在也无意义；没有文化，人也不成其为人。一位哲人说，人诗意般地栖息在大地上。人之所以具有诗意，是因为人获得了赖以区别于动物、离开动物世界的文化灵性。人是文化的创造者，又是文化的囚徒。人创造文化，使文化现象本身成为一种人化了的事物。人作为文化的囚徒，体现了人在既定环境与既有文化之中的受动性，体现了文化对人的规定性，历史传统对现实中人的制约性。文化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化人与人化）推动着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这正是斯宾格勒所说的“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最终命运”这句话的含义。
文化就是自然的人化，是自然的文明化，是自然向人的转化，越来越人性化。“化”在汉语构词法中是一个动词性词缀，表示逐渐演变的过程，如机械化、现代化、自动化、网络化、信息化、知识化、年轻化、老龄化、沙漠化、钙化、硬化，等等。这里所说的自然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人之外的自然，是不依赖于人而存在的自然界；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自然。这就是说，文化既是对外界自然的人化，又是对人类自身的文明化。
1.自然界的文明化——化土成器
自然世界的文明化，实际上是人类改造自然并从自然界获取生活资料的过程，就是所谓物质文化，就是在博物馆里可以看到的，如在楚墓、长沙马王堆汉墓、四川三星堆古遗址、秦始皇陵等地发掘的文物、古董；所谓秦砖汉瓦，如陶器、青铜器、青花瓷、景泰蓝、编钟、丝绸、壁画等，这些文物古玩是古代科技发展的标识，是先民智慧的结晶，这其中寄寓着先民的思想和理念。大家都知道“中国”的英文名称china，就是“瓷”的意思。在瓷器进入人们生活之前，古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使用的是陶器，而陶器就是用黏土烧制而成的。英语以china来指称中国，说明中国很早就开始了对自然世界的文明化进程。
2.自然人的文明化——以文化人
自然人的文明化，或者说是人类自身的文明化，是人类越来越远地脱离自然本能而向着社会伦理性发展，从动物的人发展到社会的人，从野蛮的人发展到文明的人。实际上，人类思想意识、道德观念等精神世界的发展演进过程，就是所谓的精神文化。马克思说：“人离开动物愈远，他们对自然界的作用就愈带有经过思考的、有计划的，向着一定的和事先知道的目标前进的特征。”《孟子·滕文公上》云：“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由此可见，“文化”包含着最基本的人文教化之义。道德化是文化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