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史记》到《人物志》
- 伏俊琏
- 7202字
- 2025-03-04 18:06:01
封禅考
封禅是中国古代帝王在泰山祭祀天地的盛大典礼。《史记正义》曰:“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269关于封禅的起源,《史记·封禅书》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并引用管仲的话说:“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在伏羲氏之前,已有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之说。但经过战国数百年的战乱,其礼阙然湮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270。然而宋人叶适在《习学纪言序目》卷十九《史记》中驳斥道:
《封禅》最无据。舜“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柴”,礼其所尊也。“望秩于山川”,无不遍也,至于西南北犹是礼也,焉有所谓封禅者乎?周成王盖未有言封禅者,迁殆诬之。《管子·封禅》篇,游士所为,谓其谏止齐桓,固妄矣。至秦始封禅,而汉武因之,皆用方士之说,虚引黄帝而推于神仙变诈,是以淫祀黩天也。271
之后,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一《史记正误》、黄震《黄氏日抄》卷四六《史记》、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八《郊社》,皆辩史迁《封禅书》为虚妄不经之作。梁玉绳《史记志疑》卷十六更斩钉截铁地断言:
三代以前无封禅,乃燕、齐方士所伪造,昉于秦始,侈于汉武。272
然诸氏所言,臆断者甚多,“方士伪造”一句,将千年大典一笔勾销,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上古时候,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祀天地之礼,岂能虚无!史公之父司马谈,曾与祠官宽舒一起议立泰畤坛,作为封禅之前奏。他还称封禅是“接千岁之统”,以不及与封禅为恨。而汉武的封禅,准备数十年。封禅的序幕一拉开,又亲率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北威匈奴,南祭桥山,又过缑氏祭嵩山,规模相当盛大。朝廷上下,无有一人谏者。可知,武帝之时,全国上下确不以封禅为妄。燕齐方士,可蒙一人之眼,岂可蒙亿万人之眼哉!抑可蒙亿万人之眼于一时,岂可蒙亿万人之眼于几十年哉!故知“史迁八书,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铭号之秘祝,祀天之壮观矣”273。史公所记封禅由来已久,并非虚语。
泰山封禅的滥觞,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人类对太阳的崇拜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祭祀太阳的仪式。泰山周围远古是东夷族生活的地方,传说中的虞舜,是新石器时代东夷人的圣王。甲骨文中的舜字,据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的说法,是一个鸟头人身的象形字274。《山海经·大荒东经》中的“帝俊”,据郭璞的注文,正是“舜”(俊、舜上古近纽同韵,可通假)。东夷是以凤凰鸟为图腾的,凤凰,即《淮南子》中所说的日中三足乌——踆。由“舜”到“俊”再到“踆”(凤凰),可见远古泰山地区的人同太阳关系之密切。在泰山东边的大汶口文化中,多次见到这样的陶文:,前人对这一横县图案的意义曾作过许多猜测,于省吾先生释之为“旦”的初文,较为可信。毫无疑问,这两个符号正是海滨先民对日出的描绘,图中在太阳之下的东西,应当是山。《史记·封禅书》记载齐人祭祀八神,其中有“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到了后来,大约由于齐鲁先民向汶泗平原大迁移,他们发现泰山远远高于成山,于是成山祀日便逐渐移至泰山祭日。今天,日出仍被称为泰山“四大奇观”之一,正是保存了这种来自史前时代的文化信息。在泰山供祭的诸神中,碧霞元君最有声望,碧霞元君虽是宋真宗封的神,但这位女神的传说却是极其久远的。据《博物志》记载,姜太公时就有泰山神女;又据传说,神女是皇帝派往泰山的玉女;或曰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其实,碧霞元君就是由太阳神演变而来的,碧霞,即碧海之朝霞,它是先民对太阳刚出海面的那种绚丽色彩的美称,由此又进而把它人格化为一位美丽的少女,也就合情合理了。在民间传说中,太阳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淮南子·天文篇》也说:羲和“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275。其女,即太阳姑娘。
从泰山的得名来考察,也可见泰山同太阳的关系很密切。泰山,古又记作太山,或记作大山,太、大古代通用。而在甲骨文中,“天”字同“大”字也常通用,可知,泰山就是天山,即祭天神之山。《礼记·郊特牲》“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郑玄注:“天之神,日为尊。”孔颖达疏云:“天之诸神,莫大于日。祭诸神之时,日居群神之首,故云日为尊也。”276既然古代帝王要在泰山祭天神,而天神之尊者为日神,那么,封禅要祭日是肯定的了,它来自远古祭祀太阳的遗俗,也就可以理解了。《荀子·赋》篇:“请占之五泰。”唐杨倞注:“五泰,五帝也。”是“泰”有“帝”义277。张舜徽《郑学丛著·演释名》:“帝之本义为日。”278所以,泰山是帝山,亦即日山、祭日之山。顾炎武《金石文字记》曰:“神,古碑多作,下从旦。《礼记·郊特牲》所以交于旦明之义也。郑康成曰:旦当为神,篆字之误也。《庄子》有旦宅而无情死,亦读为神。昔之传书者遗其上半,因误为旦耳。”279从声音上讲,旦、神双声通假,见郭晋稀先生《声类疏证》280。《史记·封禅书》记载,黄帝封禅时曾“迎日推策”,《封禅书》又有记汉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的话,此句中,“神明”当指封禅言,因为《史记》中有多次“改正朔服色封禅”连用例,而《集解》引张晏曰:“神明,日也。”281更可证封禅同祭日的关系是何等密切。
在古代文献中,远古先民祭祀太阳的情况,还可见到点滴。《白虎通·圣人》中有段话:“颛顼戴干,是谓清明,发节移度,盖象招摇。”282这段话讲的是什么,历来不大清楚,大抵都依据班固“圣人皆有表异”的说法未求甚解。我认为,这段话描述的正是上古时代泰山周围祭祀太阳的一种仪式。因为颛顼虽是古代神话中的人物,但如果我们透过神话传说本身的神秘表层,就会发现,颛顼原来正是东方泰山附近主持祭祀太阳的大巫师。据《山海经·海内经》记载,颛顼是黄帝的曾孙,又据《史记·五帝本纪》和《初学记》卷九所引的《帝王世纪》,则颛顼是黄帝的孙子。可见颛顼是黄帝这一系的。二书又皆记颛顼生于若水,若水在什么地方呢?新版《辞源》认为若水即今四川省雅砻江,这是根据《水经注·若水》“若水出蜀郡旄牛徼外,东南至故关,为若水也”的说法283。但是,据《史记·五帝本纪》颛顼“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才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284,此俨然是圣人神仙气象。而雅砻江地处青藏高原东侧,旷远荒僻,至今未见有远古文化遗址的发现。神通广大的圣人屈居此地,怎么能使“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呢?故《水经》的说法实在难以令人信服。颛顼为黄帝孙子,当生在黄帝活动之地。史载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又与蚩尤战于涿鹿。吕思勉《读史札记》说:“涿鹿、阪泉,实即一役。”285其地在今山东微山湖北部。颛顼的生地也应当在此附近。
《水经注》引《山海经》曰:“南海之内,黑水之间,有木名若木,若水出焉。”286《吕氏春秋·古乐》:“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287空桑,即若木。原来,若水是从若木旁发源的。《文选》谢庄《月赋》“嗣若英于西冥”李周翰注:“若木,日没处。”《说文》:“桑,日初出东方汤谷,所登榑桑,桑木也。”若木、榑桑为一处两说。若木之本字为桑木,可见若水当近东海。那么颛顼也是东海附近。《山海经·大荒南经》:“又有成山,甘水穷焉。有季禺之国,颛顼之子,食黍。”288颛顼之子住在成山附近,而成山,据前引《封禅书》,正是东海边祭祀太阳的地方。
颛顼的出生、活动之地解决了,那么他的身份是什么呢?1942年,长沙东郊杜家坡楚国墓中出土一件缯帛书,书中记载,有一位古帝颛顼,生了日月和帝夋。帝夋即帝俊,《山海经·大荒南经》曰:“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帝俊由太阳的弟弟变成了太阳的父亲,问题不在此。《淮南子·精神》说:“日出中有踆乌。”289帝踆是乌的人格化,实即太阳神。颛顼生帝夋,实际上是颛顼祭祀太阳的神秘化的说法。《封禅书》说齐鲁先民于“成山”祭日,前引《山海经》,知帝俊在“甘水之间”,而成山正在甘水附近,《山海经·大荒南经》:“又有成山,甘水穷焉。”可知,帝俊的确是作为太阳神来接受颛顼主持的祭祀的。《史记·五帝本纪》记颛顼行事,谓其曾“东至于蟠木”、“载时以象天”,蟠木,即前所说若木、扶桑;载时之“时”,从日寺声,当有日义,“载时以象天”,言行祭日之礼以法天道。又《白虎通·号篇》曰:“颛者,专也。顼者,正也。能专正天之道也。”290“天之道”,即“黄道”,黄,从光得声,《风俗通》“黄者,光也”291,光之本义为日光,故“黄道”即日行之道,颛顼能专正日行之道,可见,他是祭祀太阳的大法师。而颛顼号高阳,就更直接道出了他同太阳的关系。又颛顼二字,意符皆从页,页在甲骨文像人头有角跪在地上;人头上有角,正是《白虎通》中“颛顼戴午”之“午”(清卢文弨校本谓“午”是“干”之误,是),《初学记》卷九引《帝王世家》曰:“生颛顼于若水,首戴干戈。”292《潜夫论·五德志》曰:“代颛顼氏,其相戴干。”293都说明了颛顼头戴干器的情况。《说文》:“颛,头颛颛谨貌”,“顼,头顼顼谨貌”,段注引《白虎通》:“颛顼者,寒缩也。”294综上所述,颛顼的得名就是初民对于祭祀神灵的虔诚仪态的描绘。
祭祀太阳的仪式由于文献的阙如,虽不可详考,但据我们推测,应当是庄严而隆重的。阴云密布,连月不开,对大自然本来就怀有敬畏之情的远古先民,当然更加恐惧。这时,颛顼大法师跪地祷天,身后有无数的先民在一同祈祷,这是多么庄严肃穆的气氛。当烟消云霁,彩彻区明,一轮红日伴随着万道霞光从东海上喷薄而出时,人们的寒缩之心一下子开朗了。《山海经》中“五采之鸟仰天,名曰鸣鸟。爰有百乐歌舞之风”295,“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296及反复出现的“鸾鸟自歌、凤鸟自舞”描绘的正是先民期待、欢迎太阳的情景。“五采之鸟”就是凤凰,也即踆鸟。“五采之鸟仰天”,正是“霞彩绚以烂,阳精红欲烧”(明何源《登日观峰观海》诗)的景象,“百乐歌舞之风”,是祭日时经过长时间的期待而终于云散日出、群情鼎沸的景况。
根据当代人类学家的研究,原始时代人类对太阳和光明的崇拜是同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相伴而生的,因此,祭祀太阳的深层心理是对黑暗与死亡的恐惧。这种情况,在远古神话中仍可找出点滴痕迹。《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297帝俊即太阳神,晏龙就是《楚辞·天问》中的“日安”,即黑夜(《小尔雅》:“晏,晚也”),司幽是黑夜之神。白天同黑夜相轮而生,故曰“帝俊生晏龙”。远古时代的黑夜,常常野兽横行、暴侵人类,氏族之间、部落之间,常趁黑夜进行偷袭、抢劫、杀戮,这样势必造成许多无妻之士与无夫之女,故曰:“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尔雅·释诂上》:“伤、忱,思女”,然则思有忱伤义,思士思女,即忧伤之士女。而一旦太阳出来,这一切都一定会减少,所以《山海经·大荒东经》又说:“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兽、木实,使四鸟:豹、虎、熊、罴。”298“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使四鸟:豹、虎、熊、罴。”299在太阳的照耀下,虎豹熊罴个个听使。从那位与日逐走的夸父身上,我们更能感到早期人类对太阳和光明是如何的渴求,而对太阳消逝后来临的黑暗又是多么的惧怕。
太阳是光明之神、生命之神,而黑夜总使人想到地狱和死亡。正是远古人类祭日时的这两种心理,发展演变成为泰山作为天堂之山和地狱之山的双重结构。泰山作为天堂之山,无须赘言,而它作为地狱之山,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泰山治鬼”条论之甚详:
尝考泰山之故,仙论起于周末,鬼论起于汉末。《左氏》《国语》未有封禅之文,是三代以上无仙论也。《史记》《汉书》未有考鬼之说,是元、成以上无鬼论也。《盐铁论》云:“古者庶人鱼菽之祭,士一庙,大夫三,以时有事于五祀,无出门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儛像。”则出门进香之俗,已自西京而有之矣。自哀、平之际,而谶纬之书出,然后有如《遁甲开山图》所云“泰山在左,亢夫在右;亢夫知生,梁父主死”,《博物志》所云“泰山一曰天孙,言为天地之孙,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长短者”。其见于史者,则《后汉书·方术传》许峻自云“尝笃病三年不愈,乃谒泰山请命”,《乌桓传》“死者神灵归赤山,赤山在辽东西北数千里,如中国人死者魂神归泰山也”;《三国志·管辂传》谓其弟辰曰“但恐至泰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而古辞《怨诗行》云:“齐度游四方,各系泰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陈思王《驱车篇》云:“魂神所系属,逝者感斯征。”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云:“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应璩《百一诗》云:“年命在桑榆,东岳与我期。”然则鬼论之兴,其在东京之世乎?300
赵翼《陔余丛考·泰山治鬼》也说:
东岳主发生,乃世间相传多治死者,宜胡应麟之疑也。然亦有所本。《老学庵笔记》谓杨文公“游岱之魂”一句出《河东记》韦齐休事,然骆宾王《代父老请封禅文》云:“就木残魂,游岱宗而载跃”,又在河东前矣。是放翁以骆文为最先也。其实后汉时已有此语。《后汉书·乌桓传》:其俗谓人死,则神游赤山,如中国人死者魂归岱山也。又《许曼传》:曼少尝疾病,乃谒太山请命。干宝《搜神记》:胡母班死,往见泰山府君,为之致书于河伯(此事亦见《三国志注》)。《三国志·管辂传》:辂谓其弟曰:“但恐至泰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云:“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应璩《百一诗》云:“年命在桑榆,东岳与我期。”裴松之注《三国》引《列异传》:蒋济子既死,梦于其母曰:“儿今为泰山伍伯,甚苦。有讴士孙阿将死,为泰山令,乞豫属之。”母以告济,济往托焉。未几阿果死。月余,济梦儿来言:“阿为令,使儿得转录事矣。”《博物志》:泰山,天帝孙也,主召人魂,东方万物始,故知人生命。古乐府:齐度游四方,各系泰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是泰山治鬼之说,汉、魏间已盛行。此又骆文所本,而放翁未引之,何也?(顾宁人云:哀、平之际,谶纬书出,有《遁甲开山图》泰山在左,元父在右;元父知生,梁父知死云云。谓泰山治鬼之说,盖起于西汉末。)又王僧孺致何炯书,亦有“还魂斗极,追气泰山”之语。《南史·沈攸之传》:沈僧昭少事天师,能记人吉凶,自云为泰山录事,幽司中有所收录,必僧昭署名。《北史·段晖传》:有童子与晖同学二年,将去,谓晖曰:“吾泰山府君子,奉敕游学,今将归。”言终,腾虚而去。此又皆唐以前泰山故事也。宋《稗记》:崔公谊补莫州任丘簿,会地震,公谊任满,已挈家南行,夜宿,忽有人叩户云:“崔主簿系合地动压杀人,已收魂到岱,到家宜速。”崔自度必死,乃送其孥归寿阳,明日遂卒。《夷坚志》:孙默、石倪、徐楷相继为泰山府君。又吕辨老得一印,文曰“泰山府君之印”。王太守借观之,未几,王死。王素有善政,人以为必主岱岳也。张廿三既死,子幼,赘婿陈主其家事,而毙其子。已而张同一黄衣者向陈索命,顾黄衣者使执之。黄衣曰:“须先于泰山府君处下状。”藤迪功妻赵氏杀其妾陈馨奴,未几赵死而失其首。方捕治,而陈现形,提其头出示人曰:“我已诉岳帝,得报此仇,恐牵连无辜,故来明此事。”然则泰山治鬼,世果有其事也。301
但是,顾炎武、赵翼以为泰山治鬼之说起于汉末,则不确。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帛书中,载黄帝有臣名“太山稽”,据《帝王世纪》中有“太山稽鬼”的说法(《说文》:“稽:留也”),则此“泰山稽”当与鬼神有关。泰山南侧的高里山,《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死人之里谓之蒿里,或呼为下里者也。”302汉武帝之子广陵王刘胥临死前曾唱道:“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师古注:“蒿里,死人里。”303可见,武帝时蒿里正是鬼山。泰山旁边的梁父、长白二山,也与死亡有关。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霑翰”304,反映的正是诗人对死亡之山梁父的恐惧。长白山,又名玉山,据《山海经》云:“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305,《礼记·祭法》郑玄注:“厉主杀罚。”则知长白山又是刑杀之山。又《晏子春秋·内谏篇上》载,齐景公时,天大旱,景公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广水”306,高山指泰山,说明春秋时代泰山已有鬼怪作祟。
泰山周围之所以弥漫了这样一层阴森可惧的气氛,除了由于泰山是祀日之山,人类祭日的同时就存在着对黑暗与死亡的恐惧这一原因外,我以为,这还和作为华夏古代文明最重要、最集中的起源地之一的泰山,在远古时代曾发生多次大规模的战争,战死了许多人有关。据《太平御览》卷一五引《黄帝玄女战法》:“黄帝与蚩尤九战九不胜。黄帝归于太山,三月三夜雾冥,有一妇人,人首鸟形。黄帝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妇人曰:吾玄女曰,女欲何问?黄帝曰:小子欲万战万胜。遂得战法焉。”307又据《广博物志》卷九引《玄女法》“蚩尤幻变多方,征风召雨,吹烟喷雾,黄帝师众大迷。帝归息太山之阿,昏然忧寝”308,于是玄女授黄帝“阴谋之略”、“步斗之术”。由此可知,有名的黄帝同蚩尤的大战,黄帝曾溃逃至泰山,然后又反败为胜。这样,泰山周围白骨累累、鬼魂啾啾,也就可以理解了。
历史的辩证法就是这样无情,连泰山这座中国最神圣的山和黄帝这个华夏最尊贵的人也不放过。当众多的天神在玉皇顶准备向人类赐福的时候,无数的妖魔鬼怪却把灾难与不幸驱向人间;当最高统治者衮服玉冠,在泰山上虔诚地祭祷上苍之时,他的内心却隐隐蠕动着死亡的恐惧。钟惺评封禅说:“封禅依古郊祝柴望之义,后世人主用以夸其受命之符,从骄心出,去之已远矣。汉武附之求仙长生,则又益一痴心,支离纽造,愈远愈讹。”他还批评司马迁“将封禅与神仙牵合为一”309。按汉初文景之时,儒者已不能明封禅之仪,钟氏又何以得知“封禅依古郊祝柴望之义”?武帝时曾有一位九十余岁的老翁丁公说:“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310如果皇上不是为了求得长生不老,他还兴师动众,筹办这样大规模的活动吗?根据我们前面对封禅起源的考证,可知丁公的话是不错的,钟氏批评汉武帝的封禅以“不死”二字和据胸中,与封禅本义相去甚远,也是没有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