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于谦,朝臣勋贵们各怀心思、阳奉阴违,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庙堂之上,谁人不为利往?
人各有志,各为其利,这本就是朝堂常态。
真正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些人明明都有自己的盘算,却偏偏能在朱祁镇身上达成诡异的默契,能心甘情愿、不计得失地去为其奔走效命,为其肝脑涂地。
每思及此,他便心生疑惑,一个被俘昏君,究竟有何等魅力,竟能让这许许多多的朝臣勋贵抛却私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因此,虽然从穿越到现在,张祁都未亲眼见过朱祁镇,却已在心里给他贴上了“当世魅魔”的标签。
他觉得朱祁镇这人透着一股邪,但凡被他蛊惑之人,皆似失了常理,甘愿俯首。
当然,张祁也清楚,作为穿越者,他自己这个人的存在本身也不大合理。
可他认为,自己的“邪”,与朱祁镇的“邪”,终究不是一回事。
但显然于谦已经把张祁的失态理解成了另外一回事,“殿下实在是过虑了,我朝异姓勋贵之制,实不及汉唐之隆,其制有三要,一在承袭,二在封号,三在俸禄。”
“我朝异姓封爵,分为‘世’与‘不世’二等,皆依军功大小而定,然特例有三,曲阜衍圣公,以圣人血脉得爵;驸马都尉,凭椒房之亲受封;外戚之属,借恩泽获赏,此辈止给诰命,不予铁券,恩出格外而权不逾制。”
“所谓诰券,乃爵敕凭证,有铁券者可世袭,无券者止于终身,每代袭爵之时,需经朝廷勘验诰券,或原爵承袭,或降等革除,皆出圣裁,此制之设,使爵位如悬刃,勋贵常怀惕厉之心。”
“然我朝爵号必彰其功,若佐太祖皇帝定天下者,称‘开国辅运推诚’,从太宗皇帝靖难起兵者,号‘奉天靖难推诚’,余者或曰‘奉天翊运推诚’,或曰‘奉天翊卫推诚’,武臣曰‘宣力武臣’,文臣曰‘守正文臣’。”
“至于禄米之给,公五千至二千五百石,侯千五至千石,伯则千石至七百石,然永乐以来,伯禄虽减于侯,品秩反居正一品之上,此乃以虚名易实利之妙法。”
“最要紧者,异姓勋贵无寸土之封,全仰朝廷廪给,子孙袭爵需仰天恩,俸禄皆出国库,任职更待钦点,一应差遣,皆出上命。”
“由此观之,异姓勋贵虽看似尊荣,实则如笼中之鹰,处处受制,纵有丹书铁券在手,不过保全门楣而已,安能真正擅作威福?”
“殿下所虑,非勋贵本身,实乃忧虑陛下还朝之日,会清算依附殿下之勋贵,秋后算账,此念一起,勋贵自然首鼠两端,难效死力。”
“然以殿下之天纵英明,御下之能又岂逊于陛下分毫?唯殿下过于持重,常怀投鼠忌器之忧,故而才时常自缚手脚,而古来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过虑反失先机。”
张祁闻言轻挑眉梢,“少司马今日倒是格外会说话,莫非又是在恭维本王?”
于谦神色一肃,目光坦荡地直视张祁,“恭维之语或有虚饰,然下官此番所言,字字皆出自肺腑。”
张祁轻抿唇角,道,“是肺腑之言便好,毕竟本王总还需得少司马来为本王验明正身呢。”
于谦眸光一沉。
他自然明白张祁所指,那日在英国公府,他与张輗、张䡇兄弟密议时,曾信誓旦旦地许诺张祁,只要张祁肯假扮郕王稳定军心,待瓦剌退兵后,他们便联名作保,指认其为汉庶人遗孤,助其承袭王爵。
如今想来,当初的那桩交易简直荒谬至极。
当日他们三人对张祁许下承诺时,本就存着过河拆桥的心思,待事成之后,区区一个贱籍家奴,还不是任他们搓圆捏扁?
一剂毒药、一杯鸩酒,便能将这“假郕王”永远封口。
可谁曾想,当张祁在孙太后面前提出议储之议的那一刻起,形势便彻底逆转了。
那日张輗、张䡇兄弟的气急败坏,又何尝不是一种惶恐?
昨日还匍匐脚下的家奴,今日竟敢踩着主子的肩膀登天,这般反客为主的戏码,任谁都难以咽下这口气。
于谦凝视着眼前之人,心中雪亮,眼前这位“假郕王”的野心,又岂是区区一个汉王爵位能装得下的?
这层心思,明眼人都看得真切。
然而于谦终究是错怪了张祁。
无论是议储之策,还是诛杀王骥之谋,张祁所为皆是为护于谦周全,而非贪图权柄。
只是这般缘由,他永远无法说出口,那些来自后世的记忆,那些未卜先知的危机,如何能在朝堂之上说得明白?
于是阴差阳错间,君臣二人竟陷入了一场荒唐的误解。
于谦眼中的张祁,是那等算无遗策、胆大包天的枭雄,是敢在刀尖上起舞的赌徒,是能在瞬息万变的朝局中精准攫取最大利益,能在一盘死局中硬生生杀出血路的狠角色。
而真实的张祁,不过是个知晓天机的异乡人,想凭借穿越者的先知先觉,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堂上,默默为于谦挡下那些尚未到来的杀机,拼尽全力想要改写史书上那几行染血的文字罢了。
因而张祁这番“验明正身”的说辞,非但没有半分敌意,反倒是向于谦示好。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诉于谦,我始终记得自己的“本分”,我仍然是那个需要仰仗诸位主子抬举提携的英国公府家奴。
可问题在于,张祁是一个现代人,无论他如何刻意放低姿态,举手投足间总少了些封建奴才与生俱来的卑微感。
他那现代人骨子里不卑不亢的气质,与他那不够地道的谦卑姿态,让他的“示弱”总是显得不够纯粹,倒像是在刻意玩什么文字游戏。
就像一只假装温顺的猛兽,再怎么收敛爪牙,也藏不住那份野性。
就像此刻,张祁自以为在表露忠心,在于谦听来却更像是一种高明的反讽,“殿下如今已是监国,金印在手,令出九重,何须下官来验明正身?”
他顿了一顿,语气转为凝重,“况且前线塘报已至,也先挟持圣驾至宣府城南时,曾假传圣旨,欲骗开城门。”
“幸得杨洪慧眼如炬,识破奸计,如今也先又裹挟圣驾远遁,转往他处,以眼下情势观之,圣驾归期难料,这朝中军国重务,终究还需殿下主持大局。”
张祁心底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受后世电视剧的影响,他早已先入为主地将朱祁镇钉死在了“叫门天子”的耻辱柱上,认定那必是皇帝本人甘为敌酋前驱。
此刻听着于谦字斟句酌地为明英宗开脱,将“叩关献城”的丑事轻描淡写地粉饰成是“奸佞假传圣旨”,只觉得喉头梗着一根刺。
他望着眼前这位端方君子,当真是既钦佩又心寒。
钦佩的是于谦士大夫风骨,即便君王荒唐至此,于谦仍恪守着“为君父讳”的纲常体统,连一句“昏聩”都不忍加诸天子。
这份愚忠,在现代人看来简直迂腐得可笑,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动容的赤诚。
心寒的是自己为保全于谦性命殚精竭虑,筹谋至今,换来的却是猜忌与防备。
在于谦心中,不管是真郕王,还是假郕王,终究只是个临时备选的“监国”,永远比不得那位叫门卖国的正牌天子。
这个认知让张祁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仿佛所有的苦心经营都成了笑话。
张祁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略显局促地整了整衣袖,道,“总是少司马更辛苦一些,如今京营形同虚设,四方勤王兵马虽陆续抵京,却还需仰仗少司马慧眼识人,择选良将加以操练才是。”
两人的对话如同隔着一层薄纱,彼此都心不在焉地隔靴搔痒,那些客套的谦辞在空气中来回推让,倒像是打了一场无形的太极。
好容易将正事勉强议定,张祁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瞥见茶盏已空,忙不迭推开厅门,扬声唤人续茶。
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宦官,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处却已稀疏得透出头皮,虽穿着浆洗得挺括的青色贴里,可那布料终究掩不住佝偻的背脊。
他端着茶盘的手枯瘦如柴,指节突出得厉害,动作却依然保持着王府中训练出来的精准,茶盏落在案上时,竟没发出一丝声响。
最叫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层翳,偏又透着股子太监特有的精明劲儿。
张祁虽则不大喜欢这个老宦官,却依然保持着现代人特有的文明礼貌,见那宦官为自己奉上茶盏,他下意识得便如对待现代餐厅侍者般温言道,“谢谢你,成敬,咳,出去时劳烦带上门。”
这一声再平常不过的致谢,却惊得于谦猛地抬头,他怔怔地望着那老宦官行云流水般完成那一套标准的奉茶礼仪,躬身、献盏、倒退着碎步退出。
直到雕花厅门“吱呀”一声合拢,他仍保持着僵直的坐姿,似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张祁敏锐地捕捉到于谦的反常,“少司马这是怎么了?”
于谦被问得一怔,慌忙以袖掩唇轻咳两声,借着端茶的动作掩饰失态,“无妨,只是茶香沁人,一时出神罢了。”
青瓷茶盏在他手中微微倾斜,盏中茶汤轻晃,映出他闪烁不定的眼神。
张祁的目光在于谦与那扇雕花殿门间游移几许,忽然恍然道,“少司马莫非识得那成敬?”
于谦握着茶盏的手倏然一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过数面之缘。”
这含糊其辞的回答,反倒让张祁会错了意。
他误以为这成敬是于谦从前的旧识,是其安插在郕王府的眼线,特意来监视自己这个假郕王的,便故意拖长了声调道,“巧了,本王正嫌他碍眼,想着寻个由头把他发落了呢。”
于谦闻言霍然起身,径直跪伏在地,“殿下且慢!此事还望三思!”
张祁见状,更以为自己所料不错。
毕竟今日议事时,于谦为王骥求情也不过如此,此刻竟为了一个老宦官行此大礼,更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测,这成敬绝非寻常宦官,而是于谦布下的重要棋子。
张祁好整以暇地追问道,“少司马这般紧张作甚?区区一个老奴罢了,有什么可值得三思的?”
他此刻的确存了几分戏谑的心思,存心要看于谦如何自圆其说。
既然于谦能为“叫门天子”百般开脱,如今倒要看看,他还能为这郕王府的宦官再编造出什么体面说辞。
于谦垂眸沉默半响,良久才沉声道,“说来……这成敬的际遇,与殿下倒有几分相似。”
张祁猝不及防,手中茶盖“当啷”一声磕在盏沿,眼中戏谑之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错愕,“什么?”
于谦缓缓抬眸,目光如古井般深不见底,“那成敬本是永乐十六年戊戌科的进士,馆选时高中庶吉士,乃当年‘储相’之选,是天子门生中的翘楚。”
“可惜初授官职时,他被派任山西晋王府奉祠,彼时晋王朱济熿与汉庶人朱高煦暗中勾结,意图不轨,待汉庶人兵败被擒后,朱济熿谋逆之事亦随之败露。”
“宣德二年,先帝以雷霆之势肃清叛逆,将晋王一脉尽数废为庶人,发往凤阳皇陵看守,晋王府阖府属官皆以同谋论处,判处死刑,其下护卫官军、校尉、仪卫人等,皆连坐充军,尽数发配太原边陲诸卫,妻孥家小,亦不得幸免。”
“唯有成敬,到任不过旬月,对晋王谋逆之事确不知情,实属无辜,他在狱中上疏鸣冤,先帝念其才学,法外开恩,特赦其死罪,改判为腐刑。”
“他受刑之后,便被遣入郕王府当差,这二十余年来,行事勤勉,未尝有丝毫懈怠,更从未流露半分怨怼,殿下今日若将他逐出王府,这残缺之躯,天下之大,却叫他何处容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