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忽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如毒蛇般缠绕颈项。
刹那间,先前在宫中见过的那些安南老宦官们的佝偻身影又浮现在了眼前,他们空洞的眼神、诡异的笑容,活似从志怪小说里爬出来的精怪。
那种如坠梦魇般的窒息感再度袭来,仿佛有无数双枯瘦的手正从黑暗深处伸出,要将他拖入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恐怖片里。
而那恐怖片里的场景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骇人。
天呐!
明宣宗不是书画双绝、儒雅风流的才子皇帝吗?
在现代时光听说他在位时开设内书堂,让宦官读书参政了,本以为他挺开明的,谁能想到他连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都能阉割成宦官?
张祁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腿,但觉胯下陡然生凉,仿佛有把无形的刀锋正抵在那里。
对于宫中的那些安南宦官,他尚且能自欺欺人,这不过是封建王朝的“国际惯例”罢了。
战败国的俘虏子民沦为阉奴,正如现代日内瓦公约禁止虐俘,每个时代自有其奉行的“文明准则”,若在明清两朝推行什么人道主义公约,怕是要被当作痴人说梦。
更何况,那些安南宦官被净身时都还是垂髫稚子,孩童的适应力总是惊人的,说不定他们早已将这份残缺视作无上荣光,自己又何必去戳破这层用血肉织就的幸福泡沫?
而成敬的情形与那些自幼入宫的安南宦官截然不同。
他寒窗苦读数十载,终于金榜题名高中进士,更在殿试后脱颖而出,入选庶吉士。
要知道,在大明的选官体系中,庶吉士可是被称为“储相”的顶级精英。
这些从二甲、三甲进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年才俊,要在翰林院中接受为期三年的严格培养,待三年期满后,佼佼者留任翰林院,次者或是分配到六部任主事、御史,或是派往地方。
到了明朝中后期,更是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张居正、杨廷和等一代名相,皆由此途步步高升,晋身内阁。
可以说,成敬原本已经站在了仕途的黄金起跑线上,距离位极人臣仅一步之遥。
倘若成敬当年未在翰林院散馆考核后被外放晋王府,以他的才学资历,如今恐怕早已位列九卿,甚至入阁拜相亦未可知。
于谦是永乐十九年进士,较成敬仅晚了一科登第,却在宣德元年便得明宣宗青眼相加,汉王谋反时,连天子亲征都要特命其随驾扈从,可见圣眷之隆。
这般殊遇,恰与成敬的际遇形成鲜明对比,仅仅一届之差,却是云泥之别,当真令人扼腕叹息。
当然,这还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之处。
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于谦和成敬面对此事时那种近乎诡异的坦然态度。
张祁不禁换位思考了一下,倘或自己遭遇成敬这般飞来横祸,那他就是拼着这条贱命不要,也定要拉着他朱瞻基一起下地狱。
横竖人死如灯灭,谁不是血肉之躯?
既然我明明对晋王谋反毫不知情,你却执意要施以宫刑之辱,那不如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反正他断不可能如成敬那般,被强加罪名,遭受阉割,竟当真就此认命,将自己活成了卑躬屈膝的奴婢。
更令人齿冷的是,成敬这一苟活,就活了二十余载,先是在内廷侍奉明宣宗,接着又继续低眉顺眼地伺候他的好大儿。
这般毫无怨怼的逆来顺受,全然没有读书人的风骨与七尺男儿的尊严。
张祁心想,究竟是明宣宗心太大,还是明宣宗当真不喜欢朱祁钰这个儿子,否则怎会指派一个蒙冤受宫刑的进士去侍奉自己的骨肉?
一个被夺去功名、阉割尊严、碾碎人格的读书人,怎能叫人安心置于身侧?
王振之流自宫求荣,尚且可以理解,而成敬这般人物,分明是一颗行走的定时炸弹,稍有不慎就是一场血色淋漓的“匹夫之怒”。
因此,于谦的求情便更令张祁感到匪夷所思了。
既然也先大军尚未退兵,于谦断无可能存心加害于他。
况且,史籍未载于谦与成敬有何私交,方才二人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他们之间显然没什么特殊交情。
那么,这就说明,于谦竟是真心认为成敬“安分守己做个好奴婢”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求情的理由,仅仅是成敬这个奴婢当得称职,故而张祁不该将其驱逐,否则成敬就无处可去了。
自始至终,于谦的思维都困在一个可怖的盲区里,他竟从未设想过,成敬这个看似卑微的阉奴,恰恰才是最该令人畏惧的存在。
毕竟,当一个人连身为人的尊严都被剥夺殆尽时,他手中握着的,不正是最可怕的反抗力量吗?
一个已无可失去之人,又有什么能再束缚住他呢?
张祁突然陷入了一种无力的焦灼,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于谦讲明白这个道理。
此刻他才发觉,他跟于谦迄今为止所有的误解与隔阂,实则都根植于这个可悲的认知鸿沟之中。
张祁凝视着成敬方才奉上的茶盏,良久方长叹一声,“昔年司马迁受宫刑后,汉武帝特擢其为中书令,将其充作闺阁之臣,扫除之隶,名为尊宠,实为禁锢。”
“当初司马迁在朝堂,尚能为李陵仗义执言,一旦入侍禁中,便成了折翼之鹤,孤臣孽子,不得不仰人鼻息,与故旧乡党音书断绝。”
“故而武帝此举,实为釜底抽薪,既夺其士人身份,又断其言路,将诤臣变作了家奴,往后武帝若要处置一个内廷阉人,自然比处置一个名满士林的太史令容易得多。”
“可司马迁岂是甘为弄臣之人?他忍辱偷生,便是为了完成他的《史记》,后世论汉武帝为暴君,未必只因宫刑之酷,更是恼其将天下英才尽数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帝王心术。”
言及此处,张祁忽然抬眸,“然而本王终究不是汉武帝,也做不出这等机关算尽的龌龊事来。”
张祁这番话虽说得含蓄,可心底早已翻江倒海,齿间似是咬碎了万千愤懑。
他恨不能当即就掀了案几摔了茶盏,指着这荒唐世道破口大骂,你们都是一群精神病加受虐狂。
说到底,还是他心肠太软,太有良心,太像个人了,才会在这群精神病和受虐狂的包围中痛苦不堪。
茶烟氤氲间,他忽然很想放声大笑。
这该死的穿越,该死的仁慈,还有这颗,迟迟狠不下来的心。
当然张祁最终还是强压下了这股邪火没发作,他不得不忍住,若真由着性子发作出来,于谦肯定反过来以为是他得了失心疯。
“所以少司马还是起来吧。”
张祁闭了闭眼,他忽然想起现代一个著名的比喻,在精神病院里,唯一清醒的那个人,往往会被当成是病得最严重的。
于谦站起了身,目光在张祁阴晴不定的面容上逡巡,这时他有点儿摸不准张祁到底是个什么心态,他原本以为提起晋王与汉王勾结叛乱之事,能触动其心肠,但显然效果不好。
他看得分明,张祁对成敬的疏远绝非寻常权贵对阉人的倨傲轻慢,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痛楚的挣扎。
尽管无法参透其中缘由,但于谦敏锐地察觉到,这份抵触之下,竟暗含着某种近乎悲悯的善意。
就像看到有人徒手去握荆棘,明知会鲜血淋漓却不肯松开。
这种矛盾让他想起佛教里的苦行僧,一边诵经,一边将烧红的炭块捧在掌心。
于谦略一沉吟,决定以更直白的方式剖陈利害,他正色道,“所谓弄臣之说,实乃不伦之比,昔年司马迁任中书令时,汉武帝早已乾纲独断。”
“而今殿下初掌监国之权,朝局未稳,王振虽死,其党羽未尽,纵使肃清余孽,殿下仍需培植心腹。”
“内廷机要之地尤为紧要,金英、兴安虽忠心可嘉,终究是安南人士,若论亲近可靠,何如起用潜邸旧人?”
张祁不由心道,其实这么一琢磨,明英宗宠信王振也并非全无道理。
满宫里的那些安南宦官几乎全部都是关系户,唯独王振,是凭着实打实的本事一步步爬上高位的。
若换作自己处在明英宗的位置,恐怕也会更青睐王振,最起码,王振是一个中国人,是自家人。
然而张祁虽然明白其中利害,却仍觉得利用成敬这件事实在太过残忍太过作孽了。
作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他实在难以接受这般践踏他人尊严的做法。
尤其想到司礼监这等要害衙门,那可是要日日与朝中重臣周旋的所在。
成敬本是科举正途出身,若在太平年月,此刻或许已在文渊阁里挥毫批红,以阁老之尊辅佐君王。
可如今却要拖着残缺之躯,强撑笑脸与昔日同僚周旋往来,更要替天子执笔批阅那些本该由他堂堂正正参与的军国要务。
每写一笔朱批,都是在提醒他此生再无缘阁老之位,每见一位故交,都要承受对方或是怜悯或是讥讽的目光。
这般折辱,哪里是在用人?
分明是把人按在刑台上日日凌迟!
分明是把人的尊严碾碎了,还要逼着人自己把碎渣咽下去!
纵是再温润如玉的君子,经年累月受这等煎熬,怕也要被逼得疯魔了。
张祁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冷,他何尝不明白于谦的良苦用心,于谦这是要给成敬指一条青云路,弥补其从前所错失的时光。
可这“良苦用心”就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来回得磨,简直比成敬本人还要难受万分。
于是张祁打定主意要避开成敬这个话头,干脆来了个“顾左右而言他”,“说到潜邸宦官,本王见得王诚、舒良、张永、王勤那几个都是得用的,毕竟也都是先帝亲自挑选拨付的人,用起来踏实。”
对张祁而言,明廷对藩王府邸的宦官管理可以说是一项得天独厚的“制度红利”。
明初对藩王府宦官的限制极为严格,一方面严厉禁止藩王私自收用宦官,特别是民间那些自行阉割的“自宫者”。
另一方面又规定,王府宦官缺额必须由朝廷统一调配补充,藩王虽可保荐内官人选,但最终的任命权,包括具体职务安排和品级确定等事宜,皆需由朝廷裁定。
然而到了明朝中后期,自宫者数量呈现爆发式增长,各王府私收宦官的现象逐渐泛滥,虽然每逢新君继位,都会在即位诏书中重申相关禁令,但这一规定已形同虚文,难以真正遏制私收之风。
但是在正统年间,这项规定仍得到较为严格的执行,各王府使用的宦官皆由内廷统一指派。
即便朱祁钰再怎么不讨明宣宗喜欢,郕王府的宦官也必然是由明宣宗亲自从内廷为他遴选的。
而且,朱祁钰自幼生长于深宫之中,其身边的宦官大多是从小侍奉左右的旧人。
相较于那些半路投靠的宦官,这些自幼相伴的贴身内侍不仅与朱祁钰感情深厚,更在长期的朝夕相处中培养出极强的忠诚度。
这种由宫廷环境自然形成的亲密主仆关系,自是远非后来投效者所能比拟。
因此,尽管张祁是个假郕王,但在宦官配置方面却并无掣肘之虞,郕王府原有的宦官班底足以供其差遣,并非必须倚重成敬一人不可。
更何况,这些侍奉朱祁钰多年的宦官们个个都是人精,他们极可能早已察觉眼前这位“主子”与从前判若两人,却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缄默,甚至有意无意地帮他遮掩。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先前他身着孝服第一次到得郕王府时,朱祁钰原来的衣冠明显不合他的身形,但典服所的宦官们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诧异,反而默契地连夜为他重新量体,并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制出一批完美合身的新衣。
所以张祁对郕王府的潜邸宦官们非常放心,他深谙这些人的处境,一旦朱祁钰的死讯被正式确认,这些曾经侍奉过朱祁钰的宦官们将瞬间失去最重要的政治依靠。
他们绝对再难找到比郕王更尊贵、更显赫的主子,与其被重新分配到不知底细的新主手下,不如同心协力地维护眼前这个大有前途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