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拿破仑离开圣赫勒拿岛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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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古代苏美尔人的旁支,血统古老,历史久远,在这一故事发生时,还没有所谓苏美尔的称谓,文字也未成体系无从通行。那时这些人说着如同阳光流淌般的语言,每个音节都高耸入云,他们惜字如金,同时用这些语言祭拜早在苏美尔以前就庇护着人类、庇护了无可溯源的七个部落的神灵。每一句话都是借众神之口来表达,也正因此,每一句言辞都是在拜祭诸神,以至于说话者必须小心择取思维,以免招致灾祸。
在这群人中,难免有一位年轻人格外健谈。他并不算俊朗——在诸神横行的年代,这类概念不能与人类相配。他爱好用赤足去咀嚼美索不达米亚的每一寸土地,啜饮幼发拉底河源头之水,将自身体液挥洒到风中。得益于我们如今称作语言天赋的特质,他能够相较常人更为频繁地与众神沟通而不受约束,挑逗诸神而不受惩戒。他格外受阿斯塔特喜爱——后者作为伊什塔尔时更广为人知——祂许诺给这位年轻人足足需要一百六十四位王才能统治的广阔土地。
每七天中的三天,他与部族中其他猎手一道,寻觅足以养活全族人的猎物;余下四日,他寻找尚未探索的田野,从灌木丛中搜索浆果,将目中所及一切闪亮事物编织成串。他捡拾荒野上的骨骼,用它们拼凑出原本不存在,以后也不可能存在于这世上的动物;用鸟羽编织能随节令与天候变换色彩的长裙。每个夜晚,他在梦中与先祖和后人对话,从他们口中得知苏美尔最后的结局,却不知道苏美尔人究竟是哪个族群。他从梦中听到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船只和火炮声音,那声音化作士兵攻打他应许的土地,教会他数千年后才开始出现的语言。
在与诸神的交流当中,他尤其热衷于与伊什塔尔进行交谈,对祂倾诉自己最不为人知的那些罪过,以及狂热至极的妄想。伊什塔尔全盘接受。祂正为作为神的生活忧虑,期盼远离整片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们逐渐增加彼此陪伴的时间;在其他人口中,近乎不再出现与伊什塔尔有关的语言,以至于祂正渐趋被遗忘。
伊什塔尔并不在乎。祂现在热衷于享受欢愉时刻,封善于讨她欢心的年轻人做胡萝卜花国王,亲手为他戴上纯金打造的沉重王冠。他们彼此服侍,各得其乐,在休憩时聆听对方最隐秘的梦境,同时甩脱一切被他人强加于身的负担。也就是那时,他开始建造一艘大船,一艘前无古人的大船,用粉红色丝绒缝制足有小山高的三角形船帆,每一块木头上都镶嵌着不同的羽毛与贝壳。
即便动用神的力量,让这艘船下海仍然要花费三年时间;在此期间,他仍旧年轻,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将生活也当作五彩斑斓、波澜壮阔的梦境。他依旧野心勃勃;这份野心正随着年岁增长变得实际,不再荒诞。他幻想那一百六十四个王国的时间超越他实际存在于伊什塔尔身边的时间;为此他最终会幡然醒悟,当然,这部分与我们的故事再无关系。
他开始使用伊什塔尔赐予他的头衔:胡萝卜花国王。尽管这听起来并不像一位真正的王,但足以向不被神所怜爱的众人宣示威权。现在这一名称不再纯洁,不再具有童年般梦幻和绮丽的色彩,也不再是一个适宜出现在两人婚房之中的称谓。伊什塔尔为此表现得并不在意。祂知道神恩赐给凡人的头衔有逾千斤之重,也知道凡人为此事而炫示于人前难以避免——那男人为能赢得自己的爱意而骄傲,本应令祂喜悦而欣慰。但事实绝非如此。伊什塔尔不愿那些私密之物被展示在外,也不愿意让祂成为对外炫耀的战利品——哪怕无人胆敢抱有此类意图,但仅是想到这一点也依旧使祂难以接受。
这些是发生在出海前的插曲。如今三年过去,一艘载满先人所能构思出的一切美好幻梦,用宝石贝壳珊瑚铃兰装点成粉色紫色相间,坠饰着或大或小数目不尽的网,能够装载一百一十五人和他们一应衣食住行但却只有两名乘客,以神之伟力驱动的船只,在正午时分,从东岸向更东边的方向出航。这第一段旅程在路途中耗费了一百一十九天。
2
在征服了第二十个国度后,胡萝卜花国王决定着手修建自己的宫殿。这一区域依旧是胡萝卜花国王(为了让这称呼更简便,后文中我们将直接称他为国王)和他独一无二的王后伊什塔尔共同设计。在逃离她作为神时期的一切故人后,伊什塔尔有些怀念起过往生活中某些还算有吸引力的部分,但主基调仍是兴奋和满足。她决定在国王的宫殿门前,以她为原型修筑足有五层楼高的大理石雕像,周围被喷泉环绕,每一根柱石都要被葡萄藤蔓环绕。国王选择为自己打造藏宝库,举二十国之力设计出无与伦比的奢华宫殿,巍峨磅礴,高耸入云;后人试图仿制出同样华美的建筑,但只是在大地上造成一座憧憬天空的花园。
据说,需要用国王寝宫中陈列的十二把竖琴分别演奏出正确的旋律,才能打开通向地下藏宝室的大门;为防止在神赐予的漫长生命中忘记那些曲调,国王将每一首乐曲拆成十二部分,每部分由三个彼此相互不熟识者记忆,再传承给后世。但实际上他永远不会忘记。
国王已经忘记了那艘大船——从另一种更为成熟或世俗的审美角度而言,那是个再糟糕不过的工艺品,只是碰巧讨得伊什塔尔欢心;现在那艘粉红船只被遗落在业已废弃的港口海滩,饱经日晒雨淋后,就连浸透桐油、坚不可摧的桅杆也彻底开裂,而船帆不知所踪,只剩下一点残片。偶尔会有人捡拾到属于失踪船帆的混杂着羽毛丝绸和天鹅绒的碎片,他们将其制成护身符,据称可保佑船只永不沉没;但这些热衷于此饰物及相关传说的那些水手们,却无人知晓其来历。
那艘大船上承载过梦想。如今它们或实现,或被风吹散,成为遥远不可回忆的思绪;而载体已破烂不堪,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国王热衷于从未涉猎过的新奇娱乐,尤为喜好木偶戏。他大抵从中看出了些许端倪,但为时已晚,无济于事。伊什塔尔过去喜好陪他演戏,现在兴味尽失,只因保留有过往生活刻下的习惯才选择留在国王身边。
国王从未认为自己的妻子,曾经贵为女神的伊什塔尔面目可憎,尽管他的确偶尔会感受到疲倦,但这绝非问题所在。他们已经太久没共同举办过任何狂欢,久到早已将彼此陪伴这一概念彻底遗忘,以至于遗忘了生活中还有过那些疯狂的片刻——而这就好比那些时候甚至未曾存在过。这段记忆漫长到堪比历史,而历史本身不够稳定,记忆则更甚。伊什塔尔不再记得她离开神界的理由,也不记得为什么她会委身于一介凡人,心甘情愿地跟随他乘船从海上出发;她甚至不记得那艘大船,那艘镶嵌得满是幻梦、满载着孩子气的浮夸、像是玩具般的大船。
大部分时间,伊什塔尔沉浸在她对业已遗忘的往昔的追索中。她有时能从镜子中看见幻象,看到那些苏美尔神灵并同凡人一起呼唤她回家。那些面孔她不太记得,有旧有新,名字也随着声音混淆,随后只剩下一个名字:苏美尔。她不知道谁是苏美尔,谁会成为苏美尔?也许她就是苏美尔,亦或者,她那野心勃发的丈夫,正是苏美尔。
沉浸在幻想当中并没有任何好处。伊什塔尔深知这一点。那些绮梦如一百万颗美丽的玻璃碎片,她在其中看到不同的侧影:一百万个自己的可能性,一百万种相同的相貌。她再也记不起过去。她在过去中看见新的过去,看到无数种被错过却又实际发生过的命运,她再也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她开始看见从未亲眼见证过的新生事物。鉴于这些事件的真伪已经无从辨别,她相信这些既是过去,也是未来的预兆。因为她的记忆漫长到足够成为历史,而历史总是反复重演自己,因此,她既是过去,也是未来。在这些过去和未来同样发生的事件当中,她看到一位英勇俊朗、谈吐非凡的领袖,他被梦中其他人称为吉尔伽美什,比眼前的胡萝卜花国王更有资格享有那一百六十四个国度。
这些幻景她从没有对枕边人吐露过。她将所有幻象记录在日记当中,而这份日记里并无胡萝卜花国王存在的余地,他也决不会私下翻看。这就造成我们可怜的国王对此事一无所知;当然,他并不可怜。
国王正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美色这一部分仍然属于伊什塔尔和他之间的享受,只不过占比逐步减少,最终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他现在喜好坐在高台上,指挥着斗技场里不满十八岁的孩童与野兽搏杀,幸存下来的那些再彼此搏杀。从这些幸存者中诞生了三名将军,拱卫在国王身畔,保证他的安全不受任何胆敢冒犯神授予的统治权威的无知者侵犯。
每年的偶数月,从他的二十个王国中,会各自甄选出最甘冽的美酒,途径海路陆路,运送向他的宫殿。这些酒水无法通过人力消耗干净——即便每一场宴会都有上千人参与,日夜接连不停。宫殿中专门修筑有足以容纳三千人的大厅,在大厅中央,一条由宴饮欢庆中残余下来的酒水拼凑成的溪流昼夜流淌不停,流经淡紫色弥漫的花园,在后山形成整道瀑布倾落入海。
国王变得肥胖、臃肿,忙于应酬和交际,以此维护整整二十个帝国的尊严。现在他的身体已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出行需要乘坐三十个人才能勉强推动的板车。但因为过久没有尝试站立,他连这一点也无法感受到。他终于不再回到自己的寝宫,不再入睡,不再言语,只是不断在宴厅中进食,维系宴会的秩序;他坚信只有这样才能让二十个国度维持运转。没有人敢对伟大的国王提出谏言,因为他的权力来自于神的许可;没有人甘愿去招惹一位伟大的神,即便她已经将自身流放,而眼下的一些烂摊子都是这场自我放逐的结果。
没有人敢于招惹他们伟大的王,于是一切仍旧可笑地运转着。数百年之后,宫殿的秩序体系才随着时间腐溃、凋落,变得像宴会大厅一样油泞污秽,处处散发着腐败气味。直到大厅中的地板深陷,伟大的胡萝卜花国王从大厅坠落进地窖,手脚并用却撑不起自己无比臃肿的身躯。三十个人极尽努力,也无法将国王从地窖当中营救出来,而这三十人正是这一代负责服侍他的板车手。那三十个为他推车的人已经更换过将近三十次,世世代代承袭同一职位,每天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推着他们的国王四处行走。而国王近几百年间一直待在原地,因此这些人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侍卫在国王身畔,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这一代的三十名皇家御用推板车者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理类似情况;实际上,他们处理不了任何情况,因为他们祖父的祖父也没见过国王从同一位置起身,而他们祖父的祖父和他们一样,什么也不需要做,就可以领取不菲的俸禄。
胡萝卜花国王努力试图重新学习行走。这又是一段漫长的年岁,至少足够让三十个围在洞口俯视地窖的人传承接替,直到他们遗忘自己祖辈的工作是为国王推板车,而非监视地窖里肥胖而可悲的疯人。等他最终脱离地窖,被三十名板车手同时目睹时,这三十人全部丢下手中武器,四散奔逃。
这二十个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国度,如今已经分裂为了彼此仇恨的四十个,难以想象它们是数百年前的同一王国的子嗣。那些人民早就将国王彻底遗忘,但至少还有勇气——也可能是出于无知——对眼中的怪物刀剑相向。胡萝卜花国王将这一切全部料理好之后,遍体鳞伤。他回到常年尘封的寝宫,撕烂拦在走廊上的枝蔓缠杂的植被,砸开卧室的大门,才发觉伊什塔尔已经不在这里。
伊什塔尔当然已经不在这里。伊什塔尔无需乘坐由三十人牵拉的板车,也无需再次乘坐那艘一无是处,全凭藉着她的神力才浮于洋面的大船。只需一个念头,伊什塔尔便能远渡千山万水,回归凌驾于美索不达米亚之上的天国。现在祂回到仍然需要照拂的凡人之中,每天聆听着饱含真实或虚假的敬意但却千篇一律的言语。其余诸神并未对祂的归来感到欣喜或不安,祂们选择忽视这位天国古老的成员,就像祂们忽视那些祈求恩赐的凡人,以及忽视祂们彼此那样。诸神忽视着每一个当下或过去,发生着或发生过的瞬间,这些瞬间短暂而漫长,足以拼凑出一切卑渺凡人的一生。
现在伊什塔尔并不缺少时间,而时间如同那些彼此重复的语句一般惹人生厌,提醒着祂最初选择一位胡萝卜花国王的理由。伊什塔尔厌恶那些无尽重复的人,无尽重复的事件、命运和言语,厌恶美索不达米亚的一切。祂的生活正如流水般平缓,昼夜不停,那些每时每刻流动的时间显得毫无分别,因此一切都停滞不前。在故事的这一阶段,祂终于回想起祂当初所追求的是什么。祂对那个男人的爱意建立在那些新奇事物之上。最初时,胡萝卜花国王能将她所熟知的一切都重组成令人感到新奇的事物,或是让那些她习以为常的事物变得潜藏趣味;而后,胡萝卜花国王带她远赴一场漫长而充满新鲜色彩的冒险,在这一阶段,那些即使贵为女神也从没见识到的花鸟虫鱼等等一切奇迹涌入她的意识世界,万事万物充斥着惊奇,乃至于带她离开美索不达米亚的胡萝卜花国王也沦为陪衬;直到这些惊奇之物褪去,而胡萝卜花国王成为真正的国王,她才意识到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已经不再年轻,即便她动用神的伟力去减缓他的衰老,但那颗年轻的心已经离他们远去。
伊什塔尔注定经受这种命运,即使她仍然未曾停止反抗,但那些反抗都只徒有其表,流水依然昼夜不停。而胡萝卜花国王跪坐在像是万物终结那样破败的宫殿里,用泪水洗涤满积灰尘的地面。他被命运击垮在地,即便命运并不承认自己对他的作弄。偌大的宫殿废墟中只剩下他的哭声回荡,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3
那座废墟并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伟大的宫殿如今连一砖一瓦也不复残存。不过在废墟再次坍塌之前,胡萝卜花国王就将它付之一炬。他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模样,回忆起多年前他曾拥有的,刻在每一寸肌肉和皮肤上的那些手艺。伊什塔尔的爱护还残留在他体内,让他不必担心死亡出于各种意外缘由来临。直到伊什塔尔将他彻底遗忘之前,胡萝卜花国王都不会死去,也就是说,胡萝卜花国王最终也必定要经受伊什塔尔正经受着的那些苦难。但他现下仍不会死去。
他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赎罪,尽管那些并不能称之为一种罪过。而实际上,他更加对不起的是遍布二十个国家——如今则是四十个国家的人民,他们并不出现在这故事里,但在这故事之外,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资格向着胡萝卜花国王吐痰,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无能为力。他们也并不在乎。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位胡萝卜花国王的存在,剩余极微少的那些则将他和别人混淆,或是为他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事争论不休,而这些争论很快会被新的争论所代替。胡萝卜花国王能做的,就只有将自己从他本不该出现的舞台上撤去。
因此,他所说的赎罪,只针对于那一位女神——他的女伴——而言。他不再凭借他人的力量,他靠自己拼凑出了那一艘大船。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需要宫殿,只需要那艘船载他回家,回到美索不达米亚。他知道如今伊什塔尔也在那里,望着她并不愿意称为兄弟姐妹或者其他家人之类的诸神,忍受着曾经向自己有意无意诉说过的苦难。他曾经忽视过,或者自以为他理解了那些苦难。如今他深知伊什塔尔深陷苦痛当中,知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哪怕是无谓的努力也好。又或者伊什塔尔会在他回归家乡之前先遗忘自己,那样他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当然,他没有任何义务,而这种结局也绝不等同于尽到义务,但胡萝卜花国王觉得这样就足够。
他终于回到了停靠那艘旧船只的码头。旧船已经破烂不堪,木板腐朽,桅杆开裂,船帆不知所踪,一切残存的饰物如今全部古旧而肮脏。他踩到一片残布,混杂着羽毛丝绸和天鹅绒的碎片,他认得那曾经是这艘梦想之船的风帆。他还记得这艘船的轮廓和构造。在记忆中,那些孩子气的设计显得格外荒唐可笑,但胡萝卜花国王毫不怀疑。
他开始设计一艘更为壮观的大船——并非想要夸饰什么,只是想要远渡重洋返回美索不达米亚,必须要一艘足够与狂风巨浪和时间相抗衡的巨船。他还需要至少三千名水手。耗尽从旧宫殿里搜刮而来的所有财富,他终于拼凑出了一切所需要的材料,以及被他诉说的那些新奇故事、美好未来以及富庶的美索不达米亚所吸引,向往着新奇事物和冒险的水手们——这些人的数量超过了他预想的三千人。
他并未为自己指定工期。他的时间很长,足以熬过漫长的等待时光。而那些意图冒险的人们则为他代劳,毕竟凡人的寿数绝非无尽,必须加班加点地利用好所剩未知时间的生命。聚集在胡萝卜花国王身边的人不断变多。最终,在胡萝卜花国王失去自己几乎是白捡来的王国,并出卖掉最后一点有关这段历史的纪念品之后,他再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迷你国家,或言,国家的雏形。国王曾用自己的口舌博取诸神尤其是伊什塔尔的欢心,而现在他将这份才能用于笼络那些追随者的人心,可以说是大材小用,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那些人团结在他的麾下,只是区别在于,再没有人称呼他为国王,而他自己也不再称呼自己为国王。他将这艘将要获得新生的船只命名为“胡萝卜花国王号”。在那三千多名追随者当中,有人听说过这一名称,却不能将它和眼前这位意气风发、气度不凡的青年人相匹配。
在三千人中那一少部分对胡萝卜花国王有所耳闻的人口中,那位国王是来自海外不知何地的妖魔,双头十臂,占据了一座如今彻底被毁弃的岛屿,命令岛民们为它修筑宫殿。这头怪物每餐要吃掉三名成年男女,也因此身形愈加肥胖,最终被三十名英雄锁进地牢中,却不知怎的逃了出来,最终和岛上的宫殿一同消亡。这三千人猜测他们的领袖一定是那三十人之一的后裔,选择“胡萝卜花国王”作为船只和名号,也是出于对先祖过往的追思。他们私下里称呼这艘巨船为英雄号,对此,国王并没有反对意见;三千人称呼他为总督、统领、英雄,他也没有意见,只是在此时此地,他再也不是一位国王。
将这艘巨船彻底完成只耗费了三年的时间,对于这三千名水手而言算得上漫长,而胡萝卜花国王只是惊讶于他们的效率之高。船只缓缓启航,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前进,满载着补给和对新生活与新事物满怀期待的人们。在启航的当天傍晚,大船的五十个瞭望手便都目击到了奇幻之景象:一群鲸护送着他们的船只,一路远行。这些鲸不知从何处听说到了胡萝卜花国王的壮举,为此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它们曾受过胡萝卜花国王无数恩惠,食用与饮用过从宫殿中流出的美食美酒,也愿意将胡萝卜花国王当作它们的王,哪怕国王本人并不清楚这种恩惠究竟是从何而来,又从何算起。
这些鲸记得胡萝卜花国王。它们的寿命比寻常人类要长很多,知道胡萝卜花国王从美索不达米亚乘坐一艘可笑的船只出航,知道他最终定居于一处风景优美的海岛,知道他如今想要把同船的美貌女伴追回。它们乐意效劳。鲸群聚集在一起,甚至足以帮胡萝卜花国王抵御些许的风浪。
这对不同寻常的组合开启了他们不同寻常的远行。从出发一直到抵达美索不达米亚,一路上又耗去了他们三年时光。等到胡萝卜花国王亲眼看到美索不达米亚的土地,不由自主地跪下,哭出声响,这些追随者仍不知晓他便是那昏庸无道、残暴少仁的胡萝卜花国王。但在此时此刻,他的身份显得并没有历史学家眼中那么重要。
以这艘巨船为据点,三千名水手定居在美索不达米亚,而胡萝卜花国王孤身一人深入内陆,重新拾取被他抛弃在身后的故乡风景。但他却惊奇地发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时间的流逝并不停滞,停滞的只有他的故乡、居住在故乡的那一代又一代人,和他们头顶上方的众神。众神不断听取着单调又枯燥的祈福和祷告,不断在日复一日相同的风景和环境当中失去自我、失去思考、失去意识。最终,这些陷入永恒的诸神便沦为我们后世所声称为自然规律和法则的一部分。
伊什塔尔正忙于利用形式和自我满足来逃离她知道不能逃离的这种命运。她等待的吉尔伽美什仍然没有出现,以至于在当时看到的幻象现在也成为幻象的一部分。她正感到一切渐趋远去。在远去当中,她看到另一个幻象,一艘气派的船只,由鲸作伴,抵达美索不达米亚的最远端。站在船只最前方的那位舰长,有着已经被她遗忘却无法更加熟悉的面容,她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起那人的名字。
她看到幻象中的那人走入美索不达米亚深处。他身后的三千人正采伐林木,建造城镇。他们的技术精妙,秩序严明,掌握着远远领先于这些美索不达米亚原住民的科学技能——当然,在这一时期所谓的科学也不能称之为有多么科学。而他们的领袖消失在幻象当中。
胡萝卜花国王消失在幻象当中。他找到自己曾归属于的那个部落——现如今在部落原本的位置填了些新营帐——但部落仍然是部落,他们的语言也还是直指上苍。每个人都谨言慎行,生怕那些神灵被他们搞得还不足够厌倦。他们换了一代又一代人,当然也不再有人记得这位远走高飞的族人,只是听到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侍奉神明的语言而大为惊奇。在惊奇的余韵过后,他们便不再对胡萝卜花国王纳过多注目。国王最后一次将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他深入当年曾赤足行走过的土地;这一次他身着长靴,整齐的上下装和袍服,不再赤身露体放任汗水落入泥土地。他还能找到那些色彩斑斓的羽毛,用它们编织出无比复杂而美丽的工艺品,再用贝壳和宝石装点,挂在他满是涂饰、亲手搭建起的房屋当中。他不再到外界去,一心寻觅往昔生活的蛛丝马迹。也正是在这时,伊什塔尔眼中的幻景愈发清晰。她看见田野上的木屋,面熟的年轻人和他亲手制作的美丽装饰,让日和月黯然失色。她看见风为她捎来年轻人的问候,语言幽默而风趣,饱含某种无从忽视的赤诚,却不记得这个年轻人——她甚至不知道为何要将他称为年轻人;他仍年轻,却缺少那种浑然天成的稚气。
她在幻觉中看到自己,乘坐那艘有着粉色风帆,船头歪斜的大船,身边是她亲手赐名的世间一切胡萝卜花的国王。他们离开美索不达米亚,她回到美索不达米亚,一切历历在目。她看到幻景中有人向自己走来,那座木头小屋愈加接近,乃至于上面的每一道纹理都显得无比清晰。幻景中的年轻人总在向她微笑,直到她反应过来,那就是胡萝卜花国王,她明明已经遗忘了却尚未被遗忘的胡萝卜花国王;直到她反应过来,并不是小屋在向她接近,而是她现在已经站在小屋的门前。
胡萝卜花国王就站在她面前微笑着,搅动勺子好让浓汤散发出更浓烈的香气。他没注意到伊什塔尔的接近,直到风搅动挂在屋子门檐上的风铃,他才抱住这趟旅程的终点,失声痛哭起来。伊什塔尔意识到现在这一幕不再是她的幻象,也痛哭出声。他们在草地上互相拥抱,直到第二天的天明。
4
伊什塔尔和胡萝卜花国王的重聚就是这样。现在他们正在一处隐秘之处重新开始建造一艘孩子气的长船,尽可能地将它打扮得锃亮。国王换下了他总督、统领、英雄的装扮,换回既像是部落又像是自己发明出的装饰性服装,看起来就像是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王。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并不应该有这样一位王,胡萝卜花国王也不打算以任何手段重蹈覆辙,尽管仍然要经受时间和命运赋予的苦难。
可惜此时此刻的美索不达米亚的确正在遭受苦难。那些来自海上的三千人如今已经老去,他们烧杀掳掠,抢占苏美尔人的女儿,孕育自己的子嗣,建立更像是城市、更为先进的居住地,意图统治整个美索不达米亚。他们遵奉一位英雄,作为另一位英雄的后裔,被这些人以总督相称;总督带领他们渡海而来,征服这片留着奶与蜜的土地,最终孤身一人战死在争夺土地的战斗当中。现在他们遵奉总督的意旨,捕获并杀害他们所看见的每一个苏美尔的儿童。
那些部落根本无法与外来者们抗衡。实际上,在看到那艘曾容纳了超过三千人的巨船过后,没有一个苏美尔人不相信那是神迹。他们的抵抗高亢但微弱,正如他们对诸神诉说不公的言语。就在入侵者们抵达美索不达米亚后不知多少年,他们各自带着壮大后的部族分崩离析后,其中最大那一支系的头领,在此地建立了无与伦比的巴比伦。而在那之前,美索不达米亚就已经不再属于胡萝卜花国王出生的那些部落。
诸神的命运随着文明的更迭终究开始流动,但也没能改变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这一事实。至于伊什塔尔,她正忙于和胡萝卜花国王享受悠长时光,两人都无暇顾及其他。直到伊什塔尔用神力运送他们的新船只离开林地,前往沿海,才看到那座从未见过的伟大城市——聚集二十个王国的零星智慧和传说所打造出的巴比伦。它不像是一座正统的城市,更像是一切人类命运的集合点。在巴比伦的中央,矗立着那位可敬总督的雕像,而雕像的面容和服饰,与胡萝卜花国王并没有半点关系。
理智阻止了巴比伦之王对两人刀兵相向。此时的伊什塔尔已经和零星资料中记载的女神模样大不相同,却还保留着身为神的神性和威严。而胡萝卜花国王见惯了兴衰更替,他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变动都是拜他所赐,因此也不觉得后悔;他不知道城中那可笑的雕塑是以他为原型所敬奉,因此也不觉得骄傲。他们在木船上接见了巴比伦之王——鉴于这艘船实际上只预留下了他们两人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巴比伦之王显得格格不入——后者答应护送他们前往海岸,却没能套出这两人的名字。
仪仗队伍欢呼着,几乎有当年胡萝卜花国王的王国崩溃前十分之一的排场——这些对于他而言已经彻底成为过往云烟。木船漂浮着驶过巴比伦的大街小巷,最后带着眷恋不舍离去,在这一过程中,伊什塔尔和胡萝卜花国王已经将巴比伦的面貌尽数铭记在眼底。大好世界尽在眼前,就像是他们的第一次出发,而他们正要出发第二次。就在那无比熟悉的海滨,曾容纳三千人的巨船如今已经变成一堆潮湿、恶臭的残片之处。伊什塔尔操纵木船驶向大海,和胡萝卜花国王一起驶入未来。我们不知道他们这次究竟意图前往何处,只知道胡萝卜花国王最后的终结。但就在当下,一切都还是不确定而美好的希冀。孤帆破海,最后他们只给巴比伦人留下那艘船上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