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旅途中所见所闻
1.七月最短的一天
我在巴布鲁克的郊外行走着。现在是七月,骄阳似火,日头毒辣,能从还活着的人的脸上烤下一层油来;偶尔有一阵凉风吹过,算是老天给的最后一点仁慈。道路两旁是两排行道树,我喜欢在经过的时候清点树上的疤痕。为此我走得很慢,满身汗水,坚定不移地走向道路的尽头。
这条路的中途没有分支。它通向河岸,尽头处没有桥梁,只是连通一条沿着河的窄路,不通车辆,只是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来这散心,或是沿着河慢跑。我熟知这条路上一切的景物,因此完全没有急于抵达终点的必要。
没什么人会在这时候出门。大部分人——有自己工作和家庭的安分守己的人,在当下一刻正忙于自己的工作;老人、儿童、学生,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游手好闲的人中最游手好闲的一位就是我了,连做些什么毫无意义的打发时间的事都没有灵感,也没有自己的圈子,只能在盛夏酷暑中游荡。放眼四周,除我之外,空无一人。
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连我都看得出自己可悲。现在太阳正在我的头顶上方漠视着下面的一切,我尽可能贴着树荫行走,边走边继续试图数清那些树疤,数出下一棵树的伤痕,忘记上一棵树上疤痕的数量,锲而不舍地循环。我看到河岸与我愈发接近,这让我感到更加悲哀——我需要新的方式来娱乐自己,哪怕我现在在做的事根本称不上是娱乐。
我开始讨厌这条毫无分支的道路。这条路的目的很明确,它告诉我我没有任何选择可言,哪怕是一点虚假的、可疑的幻象也不愿意提供;它告诉我我的终点是一条河流——终年平缓,从不涨水,平平无奇的一条河流。
我的终点才不是一条河流。
我仍记得这条道路昔日的情景:恋人们在柏油路面上拥吻,孩子们在两旁的田野嬉戏,有时有老人在一旁照看,有时就只是他们自己。这类事情也会发生在其他时节,那时应该有落叶、冷风和缓和的太阳。现在什么都没有。我能预见到这样的情景在不久的将来重现,一如这条道路。这些是显而易见明确的事实,令人厌恶。
行道树不再像先前那样充满吸引力。我向田野的深处走去,试图找到孩子们狂欢后留下的残余痕迹,权当是另外的消遣。这下我不清楚我会走到哪里了——但遗憾之处在于,这周围的环境我也过于熟悉,没什么新奇之处。我指向任何方向都能找到确定的参照物,因此一切有关于不同尽头的方案都成了假设,同样令人厌恶。
而远处有什么在闪着光。
是手表的镜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泥地里躺着一位失去呼吸的年轻人,看上去新死不久,没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败味道,也没看到尸斑。他就像是陷入了一个不甚甜蜜的梦,只是在胸膛处也没有心跳的声音。反光的手表没有停转,比死去的主人要健康一些。
年轻人神情严肃。他大概是在生活中通常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类型,这副神态一直伴随到他死后。也许他没什么朋友——他死在一个和他同样孤僻的位置,死在夏季;也许他只是游手好闲,数着行道树上的伤疤,又转向一边的田野,最后死在这里。
我想为他做些什么。他的口袋里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揉皱的纸团、撕烂的借书证、一把匕首、一点点零钱,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的身份,就如同这位年轻人从生来就死于此处一样。他的衣服上没有绣着姓名,借书证上的名字和照片都被精心裁去,其余的证件大概早被他处理掉了。这样看来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自杀——或谋杀,但我更相信是自杀——而非我猜测的一起可悲的意外。
他的行动不再像我看到尸体时第一眼那样确定。他挑选好了场地,一路笔直地朝着结局走去,没有清点树木的伤疤,没有绕开作为终点的河流。然后他死在这里,没有受伤,没有污痕,没有血迹。
我想为他做些什么。但我不能仅仅把他从一片草地搬到另一片草地上。也许他是被人杀害,再运到这里,任凭他的尸骸在烈日下的草地腐烂。那样一来,就是另有他人为他选定了终点,结局仍然明确。我不在乎了。
我宁愿相信选择了终点的是他自己。他的证件上裁去了照片,因此一旦自然夺走了他的面容,他人就再也没办法轻易地辨认出他的身份——至少他大概是这样以为。总而言之,现在一具尸体躺在我的脚边,巴布鲁克的市郊,一条溪流附近,躺在烈日下面。我需要知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猜我还能夺走些物件。某个方向上有一间明确存在的谷仓,我能从那拿到一把铲子,或是些什么别的东西。从河边的尸体——现在它也成了路上的参照物——出发,去而复返大概需要两小时左右。
没什么好拖延的时间了。我迈步走向更远处的田野,杂草之外仍是杂草。我再没看见第二具尸体——同样的奇迹不会发生第二次。这样也好,毕竟同样的故事第二次发生是对阅读者的一种残忍。河流平缓,我就沿着河水的方向前行,只是仍看不到行人。这天气热得非比寻常。
我没看到天上的云,但眼前实体化的热浪还算看得一清二楚。我啜饮河水来缓解自己的干渴——但这水并不十分干净。我不太关心这类健康问题;这可能只是通向死亡的一个节点,而死亡本身已经在我身后,在远处的地面上平躺着。
我试图在路途中回想那具年轻人尸体的细节,倒不是为了某些特定的目的,只是无聊罢了。他和那些树木不同,他没有伤疤,也再不会有了。他的白色衬衣看起来像是全新的,没有一点褶皱或染色的痕迹;牛仔裤的裤腿挽起,露出细弱的脚踝,也许那里有我没曾注意到的伤口。
现在我抵达节点:在平滑如镜的河水对面,是我意图寻找的农舍。他们的铲子就靠在后院的墙壁上,等着有缘人自行拾取。这东西入手比我想象中要沉上一些。
我把口袋里的所有钞票,连带着死者身上的那点零钱,拿石头压在了铲子的位置,随后踏上回去的路。我讨厌回头路,尽管我们有一半的时间都耗费在这上面。回头路寓意着故事将要结束。
回到死去的年轻人身旁,我开始就地为他挖出一个足以容纳身躯的坑洞。他的眼睛原本是关闭的,如今大睁着,瞳孔里满是空洞。我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也就此作罢了。
这种体力活并不适合我。直到太阳将近落山,我才完成我的挖掘工作。外面的温度开始下降,终于能让人感到好受一些。但太阳无可指摘——非要说的话,这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个七月,和其他七月一样本分。
我旁边的尸体和七月一样安分守己。它保持着缄默,但变得寒冷而僵硬。我知道我不该期待着什么。它不必对我表示谢意,它什么都不必表示。
它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我把铲子扔在远处——它不应该成为现场的一部分,会破坏我苦心营造出的一种氛围,或者说,死者营造出的氛围。我想起通向河流的那条道路,那些伤痕累累的树木,绝不想再看见它们第二次。
坑里是寒冷和死亡的味道,以及泥土的香味。死去的年轻人冷漠地看着我,眼神遥远。渐渐地,太阳彻底落山。一反往常,没有虫鸟鸣叫的声音。风并不在我们身边。一切都像是年轻人的死亡一样沉默。一切都是向下的。
我用匕首在右手的手腕上精准地切下十字。
现在我能看到微小的、不知名的天体在围绕着我运动,看到晕眩和死亡从下方传来,看到那个年轻人伤痕累累的眼睛。我挥手告别七月——一个平常的七月,我仍旧憎恨这样反复无穷的七月;我告别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他有着我的眼睛,我的面容和手臂,我却没有他的安宁。
我看见夜色。我将在梦中度过七月最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