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非理性意志的泥淖:错误的伦理判断

在向成人世界迈进的过程中,“我”几乎完全被兽性因子所主导,听凭原始欲望和非理性意志来控制自己的生活节奏和步伐,逐渐迷失了自己的理性意志和伦理意识,偏离了“人是一种伦理的存在”1 这一根本判断标准。换言之,“我”非但没有真正实现进入成人世界的梦想,反之距此越来越远。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非理性意志“是一种不道德的意志。它的产生并非源于本能,而是来自错误的判断或是犯罪的欲望”2。在《家庭制造》中,“我”对什么是成人世界,怎么进入成人世界等问题做出了失之偏颇的读解和判断。在男孩的理念中,只有抽烟、喝酒、吸毒、性才算是成人世界中的标志性事件,而父辈们的劳碌、艰辛、教导,以及人类挑战自我、磨砺意志的体育运动等都是荒唐可笑的。

为了一睹露露·史密斯的身体,男孩愿意出一先令的价钱。他错误地认为,自己比家里的任何人都要富有,所以这点小钱根本就不值一提。男孩没有工作,他获取的财富的主要来源无外乎两个途径:第一,靠从书店里偷书,然后以半价销赃所得的赃款;第二,是父母从他们有限的血汗钱中省出来送给自己的零花钱。对于前者,他认为这是一条可以轻轻松松挣大钱的好路子;对于后者,对于为生活奔波的父辈省吃俭用给自己钱的这一举动,他丝毫没有感激之情。父辈们艰苦的生活没有激起他奋发向上、改变命运的斗志。相反,他对这一切充满了轻蔑和嘲讽。在小说中,“我”这样叙述父亲的工作以及“我”的反应:“想到爸爸在面粉厂做着十二小时轮班的工作,晚上到家时筋疲力尽、脸色发白、脾气暴躁的样子,我经常会放声大笑。再想到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像我家的这些人一样,我就会笑得更响。他们每天早上从自家的门前台阶上涌出,去往磨坊、工厂、木料场和伦敦的码头,辛苦劳累一个星期,星期天才得以休息,然后星期一又得奔赴苦役。每晚回家时都变得更老、更累,却没有更富。”3 在这个叙述片段中,我们不难发现,男孩其实出生在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贫困家庭。他父亲只是面粉厂的一个工人,从事着劳动强度巨大的体力工作,每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每天下班回家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看到父亲这个样子,男孩没有任何表示要给父亲减轻疲劳,没有要帮助父亲、帮助这个家庭减轻生活负担的意愿。父亲以及其他很多相同家庭的艰辛,没有使得男孩在心智上成熟,没有让他立志为改变生活现状、报答父亲、支撑起家庭而努力。相反,他在心里疯狂嘲笑父亲,嘲笑和自己家庭有同样命运的人,嘲笑他们的不幸,哀叹他们在生活重压之下,无法改变现状,只能一天天地老去。

相比父亲的辛苦劳作,当父辈们把辛苦赚来的钱当成礼物发给自己时,“我”会笑得更加癫狂。小说写道:“我们笑得最多的是,鲍勃叔叔、特德叔叔或者我父亲把他们辛苦赚来的先令当成礼物发给我们——在特殊的日子里或许是一张十先令的票子——我笑他们是因为我知道运气好的话我们在书店一下午的活计赚得比他们辛苦攒一星期的还多”4。“我”对父亲等人的嘲笑,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有能力,更值得被视为成年人。父亲他们要辛苦工作、积攒一个星期的钱,而自己只要在书店偷书一下午就可以挣到,甚至比父亲他们一个星期挣得还要多。由此,“我”嘲笑了父亲的无能。既然父辈是如此之无能,那么当他们开始教诲自己,向自己讲述人生经验的时候,“我”会感觉多么滑稽和好笑,就不足为奇了。于是,自以为聪明的叙述者努力压制自己要狂笑的欲望,“接过他们的钱,耐着性子陪他们玩上一会儿,压抑住想笑的感觉,过后才嗷嗷狂笑一通,笑到浑身无力,笑出了眼泪”5 。男孩看不到父辈对其的关心和疼爱,倒是自己怀着同情的态度,压制住想笑话他们的愿望,耐着性子陪着他们玩一会儿。换言之,在男孩的眼里,父亲他们之所以给自己零花钱,以及他们教诲自己,倒不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长辈,而是因为他们的成年人身份,是他们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看待,是在陪自己玩,但男孩认为自己实际上要比他们这些成年人更加成熟,更加优越,自己可以比他们挣更多的钱、比他们享受到更多的乐子。因此,不是父亲他们在玩弄男孩,而是男孩在玩弄他们这些成年人。而且,男孩还不忘补充道:“早在其之前,我老早就已经是一个很有希望的、会讽刺的学生。” 6由此说来,自以为精明的男孩之所以耐着性子,忍住狂笑的欲望,一方面是为了得到父亲他们的血汗钱,另一方面是为了讽刺父亲他们的愚蠢和无用。他丝毫不理解成人生活的艰辛,反而故意凸显自己的智慧。可见,在成长的历程中,男孩的价值观严重扭曲。他完全被物质以及肉体享乐的欲望遮住了眼睛,缺乏应有的伦理意识,从而对父亲等人以及他们对自己的关爱行为做出了错误的伦理判断。

根据詹姆斯·费伦的观点,所谓伦理判断指的是“对人物及其行为的道德价值”所做出的判断。7 男孩在评价他人及其行为的时候,并没有以道德价值为判断标准,而是以是否满足自己的感官刺激为判断标准,迎合自己扭曲的价值观。这一点在他对越野赛跑的叙述上和评价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对于这项体育赛事,“我”的评价是:“事实上,没有什么运动能像一次精彩的越野赛跑一样,让我看得如此热切,如此有味,如此兴奋。”8如果读者以为“我”是被运动员在赛场的奋勇拼搏精神所感动,是为他们呐喊助威,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叙述者接下来的叙述,不免让人大跌眼镜,因为“我”喜欢比赛的真正原因在于爱看运动员“跨越终点时备受折磨的脸”,尤其是爱看那些名次靠后的选手“跌跌撞撞跑进彩旗通道,扯着喉咙干呕,胳膊像连枷一样翻拍着,倒在草地上,使我确信眼前正是一幅表现人类徒劳性的图景”。9 不难发现,男孩观看越野赛跑的快感既不是冠军在冲进终点时的兴奋和喜悦,也不是运动员勇于挑战和超越自己的体育精神,而是来自最后几名选手的精疲力竭与徒劳无获。

一般情况下,越野赛跑只有前三十名的选手才有名次,但是男孩对这些获胜者毫无兴致。他非但不能从别人的成功中得到喜悦,反而从观看他人的失败中得到无限的满足,就如他讽刺雷蒙德不合适所有成人生活的乐子一样。在比赛中,随着前五十名选手陆续到达终点,当所有的裁判、司仪和计时员都离开赛场的时候,男孩则兴致勃勃地留在终点,等待那些最后抵达的选手。当这些最后一批选手刚刚出现在场地很远的那端时,男孩看见“一个微弱的白色小点缓慢地朝通道移动,缓慢地用麻木的双脚在湿冷的草地上丈量出完全徒劳的微渺个体的命运”,他“突然心绪激昂,泪水盈眶”。10 男孩激动的泪水不是为这些运动员的坚持不懈而流,不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而欢呼,更不是为了给这些最后抵达的运动员喝彩,而是因为内心里嘲笑他们的徒劳无获。这些比自己的父辈们还要悲惨的群体,他们不幸的命运让他感到兴奋和激动。当这些运动员最后抵达终点的时候,男孩主动去“扶那些跌倒的人站起来,给流鼻血的人送去手绢,为呕吐的人捶打后背,按摩痉挛的小腿和脚趾”11。这些最后抵达的选手和善良的读者若要以为“我”是富有爱心、体贴入微的一个人,那么他们显然错了,因为实际情况是“那些徒劳无获地跑进终点之地的人类失败者的胜利情怀,会让我兴奋,快活,甚至着迷”12。虽然男孩认为自己已经成熟,但他的眼光和见识明显不足。就越野赛跑而言,他只看到了非常表面的东西,他称那些最后几名抵达终点没有得到名次的选手为“失败者” ( loser) ,但他没有深刻地意识到这些参赛者最重要的对手其实是他们自己,他们在比赛中所表现出来的顽强和坚毅才是最为可贵的品质,而男孩显然没有看到这些深层次的东西。换言之,他对越野赛跑做出了很不全面的判断,试图从他人的失败和痛苦中得到快感与满足。同时,这也部分反映了他为什么要划出自己同这些人的界限的原因:“当那个人像把大折刀一样栽倒在终点线的地面上,我心头一热,精神大振,彻底抛弃了对宇宙生命过程——逻各斯——的病态而致命的认同。”13“我”从前几名选手的“跨越终点时备受折磨的脸”和最后几名选手的“跌跌撞撞”和“徒劳无获”中得到极大的快感与满足,其主要原因就是在于同这些人划清界限,认为自己与他们有着根本的不同,是为了衬托自己的成功与优越。

不过,让男孩感到遗憾与焦虑的是,这些快感和满足并不能使他完全获得成人的身份,因为他还是没有进入成人世界这座大宅子中的最后一间内室,没有看过女人的私处、没有同任何女人发生过性关系。也就是说,通过贬低他人获得的这些快乐对于进入成人世界都是于事无补的。为了实现这个最高目的,男孩一味地追寻那个可以确立自己成人身份的“肉欲圣杯”,在肉体欲望的世界中迷失自我,丧失了伦理意识。出于对肉体的渴望,“我”做出了错误的伦理选择,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妹妹,诱奸了她,最终以乱伦的代价实现了自我的成长。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载《外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6期,第6页。

2 同上篇,第13页。

3 Ian McEwan,First Love,Last Rites,p. 17.

4 Ibid.

5 Ibid. ,p. 18.

6 Ian McEwan,First Love,Last Rites,p. 18.

7 James Phelan,Experiencing Fiction:Judgments,Progressions,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7,p. 9.

8 Ian McEwan,First Love,Last Rites,p. 19.

9 Ibid.

10 Ian McEwan,First Love,Last Rites,p. 20.

11 Ibid. ,pp. 19-20.

12 Ibid. ,p. 20.

13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