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大堂的客官无不感叹,这贾家大少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言两语便轻松的把苏掌柜的请到了楼上,着实露了一手。
他们甚至怀疑这清倌是不是也事先串通好的,今晚要做苏掌柜的局。
至于三楼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不过听苏掌柜那意思,不只是风花雪月那么简单,寻常客官到不了那个档次,也只能道听途说罢了。
偏偏这道听途说弥补了众人对紫金楼的好奇。
那落魄书生瞧准机会开始胡诌,说三楼是权贵们的梧桐苑,那贾公子此刻正在床上与那苏掌柜的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如何云云被那书生说的有鼻子有眼。
陈渝欲言又止,打心底里厌恶这满嘴喷粪的书生,她虽出身市井,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懂得世间的公序良俗,实在听不得这般荒唐又污秽的编排。
可环顾四周,富商们的哄笑,豪侠们的津津有味,这才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有些泄劲。
按她的想法,打那清倌被欺辱的开始,就该有一位大侠上前阻止,然后在教训那纨绔一顿。
这才是她心中江湖应有的模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义之风扑面而来,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满心失望。
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师父。
玄奘看出她的心思,轻轻的摇了摇头,随后递给她一块糕点。
陈渝强打起精神,很有礼貌的接了过去,可却并没有吃。
仿佛是受了那晚的刺激,陈渝想起跟师父学剑。
玄奘见这妮子拎着“绝世”树枝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不禁苦笑,放下手中的棋子,双手合十,问了个问题:“你习剑要做什么?”
习剑做什么?这还用说?
陈渝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平天下不平事。”
“何为天下不平事?”
陈渝一时语塞,平日里准备好的那些说辞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玄奘没有为难她,而是让她放宽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她皱着眉,努力梳理着思绪,半晌才道:“强欺弱,富压贫,如那日清倌被辱之事,便是不平。”
玄奘微微颔首,目光平静温和:“这世间不平事,多如繁星,你所遇见的不过其中一颗,就算你收拾了那纨绔一顿,你又该如何收场?”
陈渝握紧着手中的树枝,倔强道:“来一个我收拾一个,来一双我收拾一双,不过师父您放心,我若是成名定会告诉全天下都是您教导的。”
瞧她骄傲的小模样,玄奘微微一愣。
趴在玄奘怀里休憩的涂山娘娘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妮子,你师父他可不是在意这名声,你这一腔侠义虽是好的,可这江湖复杂,哪是你想得这么简单,那日你冒然出头,若只是逞一时之快,那清倌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喽。”
陈渝小小的柳眉皱在一起,脸上满是不服气道:“那怎么办?任他横行霸道什么也不做?”
涂山娘娘轻轻摇头,眼神里满是怜惜,该怎么说呢,陈渝这孩子很对她的胃口,有心点拨两句,可在陈渝的认知里,善恶又太过于分明。
这样很容易坏了她的道心。
涂山娘娘看向玄奘:“这小妮子你打算怎么教?看她这性格,修不了你那佛法,似乎更适合悟道。”
玄奘微微垂眸,目光平和如水,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涂山娘娘说得没错。
陈渝岁数太小,悟不了那深奥的佛理,倒是“不违本心,追寻大道”反而通俗易懂些。
佛与道互为悖论,可又大道同归,这也是为什么底下的弟子,小沙弥偏向沉稳,小道士偏向灵动。
天下读书人都说和尚伪善。
有读书人问过灵隐寺的方丈,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何有人做了好事,但是他的子孙后代并不兴旺,反倒是经常作恶的人,最后发了家。
方丈答道:世人皆因妄念而看不清事情的本质,常常善恶颠倒。
读书人问:“怎么会善恶颠倒?杀人放火是恶,造福百姓是善。”
方丈答:“杀人放火固然是恶,那也要看烧的是谁,杀的是谁。作恶之人,用钱财买通关系,步步高升,最后平步青云,旁人看他富贵安乐,便以为作恶,而造福百姓的善人,因不懂钻营,只会同乡同邻之宜,家中子孙未享富贵,旁人便以为善,这不就是善恶颠倒吗?”
读书人不敢苟同,又问:“镇上有个郑屠,号镇关西,他在状元桥下经营着两间猪肉铺,手底下有十多个刀手帮衬,日子过得滋润,这人仗着有几个钱,在当地横恶乡里,无人敢惹,敢问方丈,这镇关西是善是恶?”
说是判断善恶,不过是断章取义的把戏。
这故事人人都听过,最后这郑屠死在鲁达手里。
方丈回答:“郑屠经营肉铺为生,仅凭营生是善,但你说他横恶乡里,鱼肉乡民是为恶,可若深究,你们口里行侠仗义的鲁达岂不是同样的恶人?草菅人命,三拳打死郑屠,看似是为百姓除害,行侠义之举。可从律法角度,郑屠未经审判,鲁达擅自剥夺他人性命,这又何尝不是恶?若人人都如鲁达这般,以暴制暴,那世间岂不是要陷入无尽的混乱?”
读书人哑然。
若换作是两大仙山的弟子,不管是郑屠还是贾少爷恐怕早就一剑刺了下去,快意恩仇,何须听他人聒噪。
由此可见,佛理与道修行事理念大相径庭。道家弟子满心都是道义,以刚正不阿的剑气相向,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解决不平事,在他们眼中,善恶界限明晰,作恶者便该受到最直接的惩处。
而佛理则深陷因果轮回,法理规矩的限制,看待事物总试图深挖背后的因果,在善恶的判断上是恶非恶,是善非善的结论。
一番取舍后,玄奘最终还是决定教陈渝学剑,免得她小小岁数便道心受蒙。
于是玄奘只让陈渝单臂提起树枝,枝头端着茶杯,扎好马步先站上一个时辰,树枝可弯而茶杯不可碎,否则就说明陈渝没有学剑的天分。
结果陈渝不信邪,硬是坚持到两个时辰后当场晕了过去,涂山娘娘的尾巴早就做好了准备,在陈渝身子倾倒的瞬间,稳稳地将她接住。
尾巴轻轻缠绕着陈渝,如同柔软的襁褓。
涂山娘娘睁开半张眸子,嘴角挂着一抹似嗔似怜的浅笑,另一条尾巴轻轻戳了戳陈渝的脸蛋,笑道:“倒是个天生的剑修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