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苏醒”的时候,已经是日暮黄昏,夕阳西下,宛如他此刻心境一般。
其实读书人的“文胆”碎了,并不表现在身体上,就算吐血,那也只不过是急火攻心,只要没嘎嘣就死,将养几天也就好了,不至于影响寿命。
但人这东西,虽说都是活着,怎么活却有很大分别。
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说的就是杨廷和现在。
首辅当了这么多年,政敌的攻讦,他人的否定,他早已习惯,早已不在乎,但现在他面对的是自我的怀疑和否定,这种感觉苦涩难言。
杨慎端着汤药过来,但他也知道没用,只是他也不知如何安慰,还是让厨房熬了安神汤过来。
“父亲,喝一口安神汤,再睡一会吧。”
“睡不着了——”杨廷和想坐起来,杨慎赶忙把安神汤搁在一边,扶着他起来。
“外面现在怎样了?”
“唉。”杨慎叹了口气,道:“父亲还是先别问了,等修养好了,兴许事情就过去了。”
“躲?”杨廷和苦笑,道:“能躲得掉么?用修,放心,我既然认输,便输得起,你说吧,什么情况了。”
“文华殿抓起来五十多,左顺门外抓起二百人,打死四个,现在估计更多,伤了四五十。”
杨廷和惊了:“怎会如此!”
杨慎只好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杨廷和听罢,表情像是吃了屎一样,这回他是真的想死了!
“哎呀!大明立国百年,怎么到了我任首辅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哎呀,昏聩了,我昏聩了!!!”杨廷和捶胸顿足,杨慎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任由他发泄完了,冷静下来了,才道:“父亲,这件事确实是陛下的谋划……”
“你不要说!”杨廷和制止了杨慎的话,道:“谋算怎么了?我等不也在谋算么?我只是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蠢成这样!”
“若不撕破这层面皮,陛下或许有所顾忌,现在他们主动撕下了面皮,陛下还顾忌什么?”
“这天下竟然有为臣者敢向皇帝挥拳?还宫门哭丧,脱靴砸门?这是担心自己死不了吗?”
“别说咱们陛下,有史以来哪个皇帝能忍下这口气?!活该!该!”
“父亲,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得想怎么救人啊!”杨慎叹道:“陛下现在的旨意是,四品以上认错悔过者,幽禁在家,等您病愈处置。四品以下,无论是哪个衙门口的,都逮起来蹲大狱呢,犟嘴一句,就是五十廷杖,打死勿论。那几个打死的,都是嘴犟的。”
“已经这样了,还有傻子在邀直买名。刚才蒋公和毛公都来过,听说陛下现在还盛怒未消,命锦衣卫连夜审讯,必定要找出文华殿里那个挑头闹事的人是谁,要诛其九族!”
“还有……”杨慎连连叹气:“左顺门那儿,听说有人冒充我,大喊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陛下气得破口大骂,虽然蒋公已经代为解释了,但是我这还是得给陛下一个交代,也不知是谁,竟如此害我啊!”
“是谁?”杨廷和思忖了一会儿,道:“不管是谁,但绝不会是陛下。他既然让你带我回府,便没想把事情闹成这样。甚至可以说,把事情闹大,非陛下所愿,那么就得想,是谁处心积虑的想要挑拨咱们父子和陛下的关系?”
“张家!”父子二人异口同声。
“对,此事必是张家所为!”杨廷和起身来到书桌旁,提笔写了一个简短的折子,交给杨慎道:“拿着这份请罪折入宫求见,若陛下肯见,说明对你我父子还留有情面,我便豁出这张老脸去,也要保住这些人的性命。若陛下不肯见,那我这张老脸也没用了,怎么处置,全凭陛下心意了。”
“好。”杨慎把请罪折收入怀中,看着父亲一下子几近全白的头发,心中一叹,道:“父亲,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
“首辅的位置,我是做不来了。此事一过,我便上书乞骸骨归乡。如今,我心里只想着,如何能保你留在朝堂。还有蒋公想做的那些事……”说着,杨廷和又叹气:“我早该明白,帝王威严不可辱,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那张璁说得对,若臣子说什么,皇帝便做什么,不是皇权旁落又是啥?”
“我自以为我无私心,但其实我有私心。我以为我不一样,但其实我和那些权臣无分别,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父亲能想明白,我也就放心了。”杨慎又把安神汤拿过来搁在桌上,道:“父亲,这些事情我去办,您好好休息,睡一觉,明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您处理。”
“你也无需担心,为父输得起。”
父子二人分别,杨慎爬出墙外上了马车,直奔皇宫而去,没办法,前后门都堵了太多官员家眷了。
杨慎来到西便门,从怀里拿出腰牌,守门的锦衣卫检查了一番,放杨慎进去了。
到了乾清门外,杨廷和被引路的小太监领着,一直到了宫门口,高忠瞧见了,把他带到了殿内。
“臣杨慎,叩见陛下。”
“免礼。”嘉靖放下手里的刻刀,看向杨慎,道:“杨阁老无恙吧?”
“唉,文胆碎裂,父亲的心气也没了。”杨慎唏嘘说道,从怀里拿出杨廷和的请罪折,双手奉上,道:“陛下,家父请罪折在此,求陛下饶恕狱中的官员。”
嘉靖没接,旁边的高忠接了过去,帮他翻开,搁在旁边。
嘉靖随意扫了两眼,普普通通请罪折,没什么心意。
“你父亲也是用心良苦了,只是这些官员,在前朝养出了一身的臭毛病,好像不跟皇帝作对,就显不出他们清高似的。朕这一朝可用不起这样的人!”
杨慎沉默,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嘉靖一语中的,如今朝堂这些文臣,确实有故意抬杠的嫌疑。
“沽名买直,朕就成全他们。为了要名,挨打也是活该,杨爱卿,你说呢?”
“陛下说的是。”
嘉靖笑了,看了眼高忠,道:“怎么还不奉茶?杨爱卿喜欢碧螺春,拿新贡的来。”
“喏。”高忠领命,去取新茶,泡好了端了过来。
嘉靖把茶盏拿在手里,亲自递过去:“杨爱卿此番居功至伟,当得起朕亲手赐这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