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灯影乱

崇祯四年正月初一成都府郊外

破庙的残垣不断漏进细雪,篝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壁画上。突然一记响亮的爆竹声在十里外的村落炸响,朱奕星微微抬了下眼皮,突兀的爆竹声丝毫没有影响正在用艾草灰给苏蘅的伤口止血。几公里的逃亡路上,苏蘅替朱奕星挡了一刀。这个男人似乎一点也不领情,边用略带生疏的手在伤口涂抹着艾草灰,嘴上还止不住的嘟囔着“你逞什么能,就凭他那把破刀还想伤了本公子?!”

“那陆延年的刀淬了毒。”她咬着发簪撕开襦裙下摆,露出小腿上翻卷的皮肉,“用金鸡纳霜捣汁,再混上香灰。”

朱奕星的手在抖。三个时辰前他们在堰塘边死里逃生,但此刻苏蘅伤口渗出的黑血让他想起前世电视剧里被毒蛇咬伤的场景。庙门外忽然传来悉索声,他抄起地上的半截木棍抵住门缝,往外看去,却是只冻僵的灰兔。

“留下。”苏蘅突然说道,又轻声说“兔肝可解曼陀罗毒。”朱奕星这才知道原来她为了救他中了剧毒的曼陀罗毒,心里更是一阵发堵。

她发间的常用做手术刀的发簪已烤的通红,烙在伤口时滋啦腾起轻烟。只见她仅仅微微皱了皱眉,朱奕星更是不忍直视。别过头,瞥见菩萨掌心脱色的金箔下,露出朱砂写的“洪熙三年重修”。再次看到这个年号像根刺扎进心里,暗格里那箱焦黑的尸骨仿佛又在眼前晃动。

“陆延年要找的不止火器图。”苏蘅突然开口,药铃在腰间断成两截,“三年前泉州港沉过一艘佛郎机炮舰,残骸里找到的转轮铳,和今日所见一模一样。”

篝火噼啪爆响,朱奕星摸出怀中断玉,玉中的血丝不知何时已经蔓延成北斗状,缺口处还微微发烫。苏蘅的指尖忽然拂过他的掌心:“你这玉……和郑和宝船上的罗盘纹路相似。”

正月十五,他们扮做贩灯人混进成都府。满街花灯晃得人眼花,朱奕星挑着竹架,架上挂满兔耳灯——照着那夜灰兔的形态扎的,眼眶里嵌着从菩萨壁画抠下的碎琉璃。朱奕星好像认定了这只既解毒救命又能填饱肚子的灰兔是只福兔。

“糖油果子三文一串——”

“走马灯转福运来哟——”

浓浓川味的吆喝声里,苏蘅突然拽住他挑着竹架的扁担。前方茶楼悬挂着一盏犀角灯,灯下垂着紫流苏,穗子打结的方式分明是泉州水手的渔人结……

二人挑着扁担刚上楼梯,二楼传出异域口音:“……巴蜀的硝石矿……”

朱奕星挑着扁担的手一颤,竹架上的兔耳灯撞出脆响。在楼梯上悄悄抬头一看,他瞥见荷兰商人背后那玛瑙辫梢,以及陆延年官袍的一角。

“卖灯的!”锦衣小厮抛来块碎银,“楼上贵人要这架兔耳灯。”

苏蘅的指甲好像要掐进他肉里,但还是说:“我去送。”她摘下斗笠,发间插着新削的竹簪。朱奕星刚要阻拦,她已抢先从扁担上摘下竹架踏上木梯。

上了楼好像和楼下是两个空间,楼上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足音。荷兰商人正用鹅毛笔在羊皮卷上描着什么图样,而陆延年指尖转着个铜制物件——竟是苏蘅那夜展示的望远镜筒!

“这灯骨扎得妙”陆延年突然用官话说道,“听说世子擅制孔明灯?”

苏蘅屈膝行礼,故意带起浓重的川音:“大人说笑喽,奴家只会扎兔儿……”话音未落,荷兰商人突然暴起,玛瑙珠串直直的甩过来,几乎是同时,苏蘅一脚踢飞竹架,挡住了半空中的玛瑙串,再次甩出手中的竹簪,在陆延年遮挡之际,抄起桌子上的图样从栏杆翻坠而下,朱奕星同时扑向苏蘅坠落的地方。

“火药配比!”她将图纸塞进他衣襟,反身一推将朱奕星瞬间推到门口,又回收将另一个竹架拉到木楼梯上,转身就跑,追兵以为图纸在她手里,紧忙追赶!朱奕星被逃窜的人群挤向街角,最后一眼看见她的银杏簪像一道流星远去……

二更梆子响过,朱奕星蜷缩在染坊的靛青池旁。借着微弱的月光,羊皮卷上的拉丁字母混着汉字,硫磺配比竟然精确到“两钱三分六厘”。忽然觉池水泛起涟漪,有人竟在水面倒了层桐油。

“世子好兴致。”陆延年的皂靴碾过地上掉落的晾布的竹竿,“本官查过葧山书院的旧档,永乐十九年的山长,恰巧姓苏。”

朱奕星袖中的断玉突然再次灼人。他想起苏蘅提及的父亲,那位说是用丝绸换医术的市舶使,原来早埋下这条线索。池面桐油燃起来的瞬间,他翻身滚入染池,冰凉的蓝靛淹过口鼻时,怀中羊皮卷上的字迹竟显出血色批注

“硝八磺二炭半……”

这是明代火药的改良配方!朱奕星憋着气摸索池壁,指甲抠到道楔形凹槽,和宗祠暗格的纹路一模一样,也和他想的一样。

岸上传来弩箭破空声,他猛地潜向排水口,浮出水渠时,满城花灯倒影在水面,远处城墙突然腾起火光,有人点燃了今夜最大的花灯。

慈济堂后院的地窖里,苏蘅正用银针挑出腿上的毒刺。

“该死的红毛番玛瑙珠子里藏着毒蛛。”苏蘅听到后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知道是他来了,狠狠的说道。

朱奕星好像没听到。“你果然在这儿!”朱奕星喊道。只见他浑身滴着蓝靛,像从幽冥爬出来的鬼魅。苏蘅回头正好瞥见他爬进来的一幕,不禁莞尔一笑,这一笑不要紧,朱奕星看呆了,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好看,那一刻,仿佛再狼狈也值得了。

呆了一会,他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来,像献宝似的摊开浸过水的羊皮卷,血色夹杂着一块块蓝色的配方,在月光下宛如鬼画符。

苏蘅的银针停在半空:“这是戚家军的鸟铳改良方,三年前被兵部列为禁术。”她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赫然有道火铳烫痕,“那日炸膛的虎蹲炮,装么就是那种药。”

地窖的陶瓮突然嗡嗡作响,朱奕星怀中断玉腾起热舞。苏蘅抓起药杵砸向地面,暗门应声而开——石阶通向的地下密室,整强的格子里摆满火铳零件,最中央的匣子内躺着柄刻满星图的青铜矩。

“家父不是市舶使。”她抚过匣上刻的“永乐十六年”,“他是郑和舰队的司天监。”

朱奕星触碰到青铜矩的瞬间,断玉突然与匣上凹槽契合。玉中血丝暴涨成光幕,投在墙上的竟是副完整的环球海图!苏蘅的发簪在地面划出银痕:“从这里到欧罗巴的航线,红毛番比我们晚了整整七十年。”

五更鸡鸣刺破寂静,朱奕星在光幕中看到奇异的景象:巴蜀群山间腾起铁鸟,黄伯在稻田里摆弄着会动的铁牛,而自己站在应天城头,脚下是喷着蒸汽的巨舰。

“世子可愿再造个真正的永乐盛世?”苏蘅的眼瞳映着满是迷幻的星图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