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腊月廿三成都府灌县
小寒武纪的到来,让崇祯初年处处都透出一些萧索。朱奕星正蹲在冰封的堰塘边,凿开的冰窟窿里浮着碎玉般的冰碴,他握着自制的黄铜水温计,看汞柱在琉璃管里瑟瑟发抖。
“世子当心寒气!”黄伯抱着大氅追来,飞奔的脚步踩的冰面上的枯芦苇咯吱作响。朱奕星彷佛没听到似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塘底,幽光忽闪,像极了昨夜宗祠暗格里火器图谱上标注的“水底雷”。
直到此时对岸竹林忽然惊起寒鸦,一句“朱公子好雅兴”,将朱奕星拉回了现实,苏蘅挎着药篓从薄雾里转出来,鹿皮靴碾过霜草咯吱作响,“测水温治不了疟疾。”她腕间药铃缠着红绳,随脚步晃出细碎的响。
朱奕星将水温计往袖里藏,冰面却咔嚓裂开蛛网纹。苏蘅的银杏簪闪过冷光,药篓里忽地甩出麻绳缠住他手腕,那绳头分明系着个青铜砝码。
“这是波斯商人的药秤?”他盯着砝码上的异域纹样。
“红毛番说这叫...比重计。”苏蘅拽绳的手背浮起青筋,突然转了话题,“公子可听过虎蹲炮炸膛的事?”
冰窟窿咕咚冒泡,汞柱停在了三寸七分。朱奕星心头一跳,想起暗格里那页“子母水雷”的图解,正要开口,官道方向突然传来鸣锣开道声。
按察使的轿辇停在堰塘边的农田旁,朱奕星瞥见随行队伍里的红发身影,那人辫梢缠着玛瑙珠子,正是疯驴车上的荷兰商人。
“听闻世子擅农事。”按察使陆延年掀开轿帘,一边拍打狐裘上扫过轿帘沾上的雪片,一边道“这沤肥池的臭味,倒比本官查过的冤案还冲。”
粪堆旁的老农哆嗦着跪下,朱奕星盯着陆延年腰间蹀躞带,七事环里露出半截火折子——那鎏金纹饰竟与《火器图谱》上的神机营徽记一模一样。
“大人容禀。”他抓起木锨插入粪堆,“上层草木灰混了石灰粉灭虫卵,中层马粪要拌入酒糟促发酵。”腐殖质的酸气漫开,荷兰商人突然剧烈咳嗽。
苏蘅的药铃声恰在此时响起。她捧着青瓷碗穿过仪仗队,碗中汤药腾起的热气凝成霜花:“民女熬了防风饮,请各位大人驱寒。”
陆延年接过碗时,拇指在碗沿蹭了蹭。朱奕星看得真切,那青瓷釉下藏着道裂纹——是官窑次品才有的“窑裂”。
“听闻世子与慈济堂往来甚密。”陆延年突然将药泼在雪地上,褐渍渗入冻土像干涸的血,“苏姑娘可知,私贩金鸡纳霜要充军?”
药篓里的蓝叶被掀翻在地。朱奕星攥紧袖中水温计,琉璃管几乎捏碎。那荷兰商人正用靴尖碾着药草,嘴角扬起似有似无的笑。
夜巡梆子敲过两更,朱奕星摸黑翻进慈济堂后院。晒药的竹匾还悬在廊下,金鸡纳霜的残叶在风里打着旋。
“公子果然来了。”苏蘅的声音从阁楼飘下。她散着发倚在窗边,手里抛接着个铜制圆筒,“红毛番给的望远镜,说能望见月宫桂树。”
朱奕星顺着木梯咯吱咯吱爬上去,阁楼堆满西洋医书,牛皮封面上烫着拉丁文。月光漏过瓦缝,在苏蘅眉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家父曾是泉州市舶使。”她突然开口,铜筒转向北斗星,“这些书是他用三船丝绸换的。”
风卷起一页泛黄手札,朱奕星瞥见“疟疾方”三字被朱笔圈住。苏蘅的指尖抚过铜筒齿轮:“那日公子说比重计,可是指阿基米德定律?”
瓦当上的积雪突然坠落。朱奕星怔怔望着她发间银杏簪,簪头坠子原是柄微型手术刀。
“陆大人要找的东西在堰塘底。”苏蘅猛地合上铜筒,“三年前虎蹲炮炸膛,死了三十个匠户。”她腕间红绳突然崩断,药铃顺势滚到朱奕星脚边,“公子若真修书院,该先教佃户们识得火铳与锄头的区别。”
更声荡过冻僵的夜,朱奕星摸到袖袋里的断玉。玉中血丝不知何时延伸到了缺口,像要缠住苏蘅滚落的药铃。
五更天,朱奕星撬开了堰塘闸口的铁锁。冰层下的木箱裹着水藻,火把照见箱面烫着的“洪熙”二字。掀盖的瞬间,腐臭气呛得他踉跄后退——二十具焦骨保持着蜷缩姿态,掌骨死死扣着铁管残片。
冰面突然传来碎裂声。陆延年的皂靴碾过枯苇,火把映出他手中转轮手铳:“世子果然找到了神机营旧部。”
朱奕星后背抵住冻土,断玉在掌心发烫。那手铳的膛线样式竟与暗格图谱完全一致,火绳燃起的硝烟味里,他忽然一下明白苏蘅的暗示——比重计测的不该是水温,而是黑火药配比。
“大人想要《永乐大典》残卷?”他故意碰翻木箱,焦骨哗啦散落,“不如先看看洪武年间的水雷设计图。”
陆延年扣动悬刀时,荷兰商人突然从暗处扑出。铅弹擦着朱奕星耳际射入冰层,红毛番的惨叫惊飞夜枭——苏蘅的手术刀簪正钉在他腕脉,药铃在雪地里滚出清冽的响。
“快走!”她拽起朱奕星冲向竹林。断玉突然灼如炭火,玉中血丝疯长成网,将追兵的火把光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