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九九九年,江南十月,太湖平原,一派秋高气爽,风光无限,桑林掩映着秀丽景色。我写《金庸江南行》,遂引起众多读者的兴味。在洲香风的天气里,我和金庸匆匆握别时,望他远去的背影,看上去似有点老了,离开的瞬间,心里还依依不舍,犹如进入了“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境地。

可不是吗?我想,这“江南”二字,蕴含着多少故事和传说,多少迢迢如春水的愁情,多少凄迷婉转的景象……

沧桑变幻,如雨似烟。五十年后,我邂逅的是“金庸”这个大名。交往多日,送别金庸。弹指一挥,五十春秋,悄悄地去了;五十年前的今生今世,他的前程,是如何呢?

本书作者张建智与金庸先生合影

我想,这里面应有着一个跌宕起伏的人世间如谜故事;在不少读者朋友的鼓励下,我想把这故事娓娓道来。

在五十年前的今天,也正是“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江南美好季节,查良镛突接到一份加急电报。上书“查良镛先生收”。那时的查良镛,年轻有为,风华正茂,年仅二十六岁。他即匆匆北上。

确实,在他的人生边上,查良镛压根没有想到日后他会成为文坛儒侠“金庸”。他年轻时的理想,只是想当一名叱咤风云的外交官。外交官的生涯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之旅。

这个青年人的理想,便源自他撰写的一篇有名的国际评论——《从国际法论中国人民在海外的产权》,在香港的《大公报》发表。

这篇评论不仅得到了首屈一指的法学界权威学者梅汝璈博士的赞赏,同时也博得了乔冠华的赏识。可见,几十年后的金庸,能被北京大学授予国际法名誉教授,也非空穴来风之事。

于是“查良镛”这个名字,便深深记在了梅博士的心中。不久之后,有机会路过香港,他还特地约请查良镛先生面晤。当面叙时,看到一个那么年轻的人,就能写出这么有分量的国际法论稿,梅博士不禁惊喜交加。年轻的查良镛,能为梅博士这般大名人所赏识,主动约见,确实欣喜若狂了一番。

当时,作为学者型大法官的梅汝璈也确实很认真,他还仔细地看了这个年轻人的其他一些论文,包括直接用英语写出的国际法方面的文章,阅后更惊叹其才,一如汉初那位圯上老人看到当年的张良一般,认为“孺子可教”!日后可大堪造就。其文如人,一见如故。他们之间更加深了一层了解。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渴求人才,不拘一格,梅汝璈被外交部聘为顾问,他脑海中时时想起查良镛这位外交人才,现正可为新中国所用。梅汝璈一回到北京即发了电报,而查良镛出于同样报效祖国的一片赤子之心,也似乎“时刻准备着,让祖国挑选”,故两人惺惺相惜,一拍即合,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查良镛想起当年的人生琐事,可谓一夜难眠。那年单身走香港,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是上司的指派,无力违抗。更让他感怀的是一九四五年九月,让中国人民饱受艰苦的十四年抗日战争终于结束。那年查良镛已二十二岁。

战争的硝烟刚散,他由重庆回到阔别已久的浙江海宁老家,一回到祖宅,全家人悲喜交集。战乱离家多年,但犹不忘“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的一幕幕苦难时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往事历历在目:自己十三岁入省立嘉兴中学,十六岁考入高中,而后进入大学,由毛头少年到长大成人。抗战期间经历了离乡千日之别,也行了万里之路。虽说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倍加亲切,但小小的海宁袁花镇,也确无他施展抱负之地。家中虽不缺藏书,也衣食颇丰,但对一个有远大志向的青年人,小镇毕竟非久居之处。

多少年来,他也一直在想:抗战胜利后,离家去杭州《东南日报》做外勤记者,可这对自己的人生之途,也只是一次小小的过渡。几个月的杭州生活,他对西子湖畔的人文历史和秀丽景色,虽有不舍,但仔细想想依然非久留之地。

东南日报社大楼(杨艳丽拍摄于海宁金庸故居)

终于有一天,他从西子湖畔跑到国际大都市上海,在时任上海市法院院长的堂兄查良鉴的帮助下,如愿进了东吴大学法学院,修习国际法专业。这一举措,成为他日后想当一名外交官的标志。但是,未能如愿,留下遗憾。这位志向远大的年轻人,欲求面向世界的愿望,始终在他心中时时萌动。

当一轮明月从维多利亚港湾升起时,他又经一番沉思,如在中国香港当一名《大公报》电讯编译及国际新闻编辑,终非他想。

如今已接到北上电邀,是平生不可多得的机会。此时,他决心换一种活法,调换一下人生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