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立在乾清宫外,双眉紧蹙,脸因盛怒而涨得通红。
她抬手狠狠指向度步而来的朱翊钧,“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却行事如此乖张!冯保纵然有错,也该依着国法处置,怎能私下杀手?”
“你贵为天子,一言一行皆系天下之望,如今这般肆意而为,这宫廷内外,竟因你的莽撞之举乱成一团,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你是要将祖宗定下的规矩都踩在脚下,从此以后,唯我独尊吗?”
随后,李太后看到朱翊钧后面亦步亦趋的三个人太监更为生气,想起冯保今日才状告的事情。
她更是大怒,“看来冯保今日所言果然不错,他说这些天你时常与小宦官戏耍。”
“又屡次和宦官夜游别宫,还身穿小衣窄袖,走马持刀。”
“又喜身边宦官进献奇巧之物和各种杂书。”
“呵,我原本不信你荒唐至此,堂堂一国之君,又怎会和那些宦官整日混在一起?”
“那些奇巧之物不过是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而杂书之中,多有不经之谈,又岂会让一国之君沉溺?”
“你身负天下重任,本该一心钻研治国之道,研读圣贤经典,为万民谋福祉。”
“可百闻不如一见,看看你,才几日不见,便和他们形影不离。”
“如今你因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荒废学业,彻夜不眠,长此以往,何以为君?”
“这宫廷内外,谁不是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这般行径,叫天下人如何看待?皇家威严何在?”
“你可有半点人君之像?”
“真是丢尽了本宫的脸面。”
兴许是朱翊钧来的太晚,让李太后憋了一肚子气,又或许是冯保之死让李太后过于愤怒。
李太后一番痛斥,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出,字字句句,犹如重锤,砸在众人的心坎上。
一时间,乾清宫外的空气仿若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周围侍卫更是紧绷着身子站好,不敢多动,唯恐引起李太后注意。
众人心中皆是感慨,李太后平日里端庄威严,鲜少如此动怒,今日这一番痛骂,可真是前所未有。
陛下杀冯保怕是触碰到了太后的底线。
孙德秀、张宏等人低头低得不能再低,他们恨不能变成鸵鸟、地鼠,挖出洞把自己埋起来。
只有朱翊钧面色如常,李太后的话语虽字字戳心,但是他还承受得了的。
很多时候,言语如刀,冰冷刺骨,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自己过于在乎。
在乎对方这个人,在乎对方的话。
但朱翊钧不在乎,他既不在乎李太后这个人,也不会在乎她的话。
李太后只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他是穿越者,穿越前论岁数都要比李太后大了,又怎么拿对方当母亲看?
一个陌生女人的当街犬吠,他又如何在乎?
他是天子,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共主。
他的身后名,带给大明的改变,还轮不到眼前的女人评价。
李太后双眼紧紧盯着朱翊钧,本以为儿子会在自己的痛斥下露出悔意,或是惊慌失措地认错。
她打定主意,这一次一定要让朱翊钧长教训,不可胡作非为。
朱翊钧不仅得跪下认错,还要在这乾清宫外跪几个时辰,让来往宫女太监都看看。
看今后还有谁敢伙同皇帝,狼狈为奸,谋害他人。
她甚至想好了让朱翊钧写罪己诏,甚至上朝的时候再过去怒骂他一番,让满朝文武知道,皇帝所作所为并非她所授意。
也让皇帝记住这一次的教训。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朱翊钧只是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仿若被定格了一般,没有丝毫变化。
既没有难过、愤怒,也没有羞愧。
那目光冷漠得近乎残忍,仿佛眼前正在发怒的李太后,不过是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在无理取闹地撒泼。
陌生人?
本宫成了他眼中的陌生女人?
李太后觉得难以置信,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是她怀胎十月,养育十八年的亲儿子。
“他就是这样看着他母亲生气的?”
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孩子。
李太后的眼眶忽然湿润,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儿子叛逆的痛心,又有被儿子漠视的委屈。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太后望着朱翊钧,嘴唇微微颤抖,可心里面的火却怎么都压不住,反而越烧越旺。
“逆子,逆子,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逆子,你真是不如潞王半分。”
“母亲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朱翊钧忽然开口了,他的语气不同于李太后的愤怒,反而显得很平和,这让周围的太监侍卫都显得有些惊讶。
尤其是孙德秀、张宏等人,他们都以为皇帝今日异于往日,必定会与太后硬刚。
却没想到皇帝的情绪竟然如此的稳定,这让几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心里话?什么心里话?”听闻朱翊钧开口,李太后虽仍处在盛怒之中,可心底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好似儿子愿意交流,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自是潞王,母亲偏爱潞王久矣。”
“欲废我立潞王为帝久矣。”
“等我犯错,借口废我久矣。”
“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心中窃喜,于是迫不及待,行废立之事。”
“不是吗?”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他的话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直直地戳向李太后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划得她的心千疮百孔。
“混账,你这孽障到底在说什么?本宫何时说要废你?”
李太后气得浑身剧烈颤抖,双眼圆睁,她抬起手,指着朱翊钧,手指抖得厉害。
周围的人则是大气都不敢出,在这死寂的氛围中,不知是谁率先膝盖一软。
“扑通”一声跪地,仿若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得周遭众人纷纷效仿。
眨眼间,乾清宫外,除了那对隔阂深厚的母子,其余人皆已屈膝跪地,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不敢直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以及眼睛戳瞎。
李太后欲立潞王为帝?
他们为什么要听到这些?
这些是他们该听的吗?
“儿臣认罪,自以为失德,不似人君,愿禅位于母亲钟爱的潞王,我的好皇弟,大明的好贤王。”
朱翊钧仿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不顾周遭众人的惊愕,也不理会李太后此刻几近落泪的神情,自顾自地说着,旋即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
“好好.....好,本宫便如你所愿,这就废了你这......”
“太后您慎言啊。”
李太后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拉住,贴身宫女苦苦相劝,却被李太后推开。
宫女差点摔倒在地,却仍不死心,还想再上前。
“太后息怒。”
见此,周围的人连忙叩首,纷纷劝阻。
李太后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些许情绪,正准备对朱翊钧说什么,却又被人从身后稳稳拉住。
她回头望去正要怒骂,只见陈太后不知何时匆匆赶来,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容,柔声道:“妹妹别气了,咱们先回宫,有什么事情明天说。”
陈太后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李太后的后背,试图帮她顺气。
还不忘对着跪着的朱翊钧训斥道:“陛下莫要再气你母亲,还不快给你母亲道歉。”
虽是训斥,但配合陈太后的表情,这话竟让人觉得是在哀求。
朱翊钧沉吟片刻,决定顺水推舟,“儿臣知错了,望母亲莫要生气,保重身体。”
“儿臣所言皆冯保告知,鬼迷心窍,方才当真。”
陈太后听了这话,脸色好看了不少,她连忙笑着对李太后道。
“妹妹你看,钧儿知道错了,便饶过这一次吧。”
“冯保这离间天家的狗才也被伏诛,莫往心里去。”
“我那宫女最近学会了一曲新剧,正好我们姐妹欣赏一番。”
陈太后拉着李太后,还给周围的人宫女太监使眼色,让她们帮着自己。
“妹妹,你就听姐姐这一次吧。”陈太后见拉不动,便盯着李太后正色道。
李太后望着陈太后,眼眶泛红,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被这一声“妹妹”堵了回去。
她回头再看一眼朱翊钧,见儿子仍跪在地上,无动于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犹豫片刻,在陈太后的搀扶下,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身后,乾清宫外依旧一片死寂,众人跪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目送两位太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