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法国企业家的霸道与优雅
一
法国最有象征意义的建筑,不是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凯旋门或者巴黎圣母院,而是先贤祠。这里安放着法国的灵魂,是法国民族精神的殿堂。
先贤祠坐落在巴黎市中心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建于1791年,1885年被正式确定为伟人安葬之处。包括伏尔泰、卢梭、雨果、居里夫人、大仲马等在内,共有70多位享誉全球的伟人长眠于此。法国人对进入先贤祠的荣耀秉承严苛而审慎的态度,若发现瑕疵,即便已然安葬也会被“请出去”,巴尔扎克、莫泊桑、缪塞、莫奈等呼声甚高的人物至今仍无资格。
在先贤祠正面的山墙上刻有“先贤祠,伟人在这里安息”,正殿廊柱上镌刻着“伟人们,祖国感念你们”,这是法国人对待历史和先贤的态度。对思想和文化的尊崇经世代流传,早已根深蒂固。“一个懂得尊重思想的民族,才会诞生伟大的思想。一个拥有伟大思想的国家,才能拥有不断前行的力量。”正如纪录片《大国崛起》评价所说,“正是在这一追寻理想的过程中,法国以它卓尔不群的气质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不过,从商业史研究的视角来看,法国所走过的“大国崛起”的道路,企业家的主导作用不容忽视。若说尊重历史、敬奉贤明,法国不仅要让有时代影响力的商业教父安葬于先贤祠,还应该修建一座“商业先贤祠”,以纪念为法国作出重大贡献的已故企业家,并镌刻“祖国感念你们”的赞语以表敬意。
不只是法国,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修建“商业先贤祠”都很有必要。一直以来,世界各国对企业家的价值都严重低估,对公司的力量认识不够。实际上,企业的多少、强弱不只反映了国家综合实力的指数,也是人类文明程度和进步速度的体现,跨国公司改变和影响世界的能力超乎想象。作为企业的主角——企业家,他们像改变世界的所有伟大人物一样,浑身上下充满创新、奉献、奋斗、勇敢等精神气质,这些精神经受历史的洗礼,结晶为思想文化和民族精神。
法国品牌享誉全球,却鲜有人知背后的商业教父姓甚名谁。要让人说出法国“商业先贤祠”中的人物并非易事,这些伟大的灵魂离异国的普通百姓其实很遥远,男人更关心标致或雷诺的新车性能如何,女人则热衷欧莱雅或香奈儿的护肤效果。不过,这也说明了公司或者品牌同样是一个国家的象征。
在世界工商业文明史上,法国无疑是举足轻重的国家。参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统计数据,法国以27840亿美元居2022年全球GDP排名第七位;在2023年的《财富》世界500强企业排行榜中,法国有24家企业上榜,排名世界第五。这两组衡量经济与商业水平的指标或许不够直观生动,对比才够震撼。法国占地55万平方公里,还不足重庆市(8.24万平方公里)与四川省(48.6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之和;截至2022年,法国人口数量为6800万人,比四川省的8374万人少近20%。但是四川省2022年GDP为56749.8亿元,与法国相比可不只是货币计量单位的差别。
数据罗列虽枯燥无味,却是快速纵览法国商业图景的有效方式。法国历史源远流长,商业早慧,兴盛发达,很早就在欧洲舞台以大国威严发号施令。不过,本书并未从“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起笔,而是以波旁王朝开国皇帝亨利四世的商业启蒙为开端,延展开来。
在亨利四世登上皇位之前,法国因宗教战争已分裂多年。亨利四世登基后颁布“南特赦令”,承认天主教为主教,同时给予新教信仰和行动自由,以宗教宽容的精神结束了长期分裂局面。进入和平时代,法国在亨利四世的治理下大力发展经济,短短几十年就从“战争的废墟”中重回欧洲强国行列。亨利四世对法国的拯救措施包括削减农民税收、发展农业等,但都不及他对工商业和贸易的启蒙重要,因为这影响了未来数百年的法国商脉。尽管亨利四世并没有让法国彻底迈入商业世界,但他在位期间,法国的农业、手工业、商业以及海外贸易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重商主义由此萌芽。
1863年5月,推进国内外企业家平等竞争的立法得以通过,商人获准成立完全有限责任的股份公司,注册资本上限为2000万法郎。4年之后,金额限制被取消,只需一般许可就能成立股份有限公司。这两项“松绑”法案,为法国的商业发展和经济繁荣注入强大活力,在此后的1870年到1913年的40多年间,法国工业生产总值翻了一番,虽然与美国和德国相比有些缓慢、滞后,但是,这毕竟是在动荡和战乱中取得的成绩,难能可贵。
法国企业家以天性浪漫著称,却要在战火与危难中成长。在此后两百多年中,法国商业史如巨流一般激荡奔腾,浩瀚无际,令人难寻其中的分水岭。巨浪翻飞,暗流汹涌,我们溯流而上,试图梳理脉络,揭开谜团。
二
历史不仅为后人提供了一种可供借鉴参考的模式,还为人类发展进步增加了一种变量,从而影响更多的变量,让未来更加充满不确定性,当然也就意味着增加了无限可能性。我们希望尽可能准确清晰地再现波澜壮阔的法国商业史,因此,按照节点和特征将其划分为六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1589年到1814年的重商主义时期。由亨利四世所创立的东印度公司成立,标志着法国关于商业可以分配世界资源的认知觉醒。他的继任者路易十四则将海外贸易与国家强权联合到一起,使商品贸易在法国变得流行。而在商业与王权难以划分界限的时代,西印度公司虽然更像殖民地区的统治者角色,但在其带领下,法国掌握了美洲、西非等地的贸易垄断权,并间接促进法国本土制造业发展。17世纪后期,奢侈风气渐起,欧洲贵族们产生了新爱好,白兰地、刺绣等彰显地位的事物是贵族们的心头好,著名白兰地品牌人头马、奢华绣线品牌DMC应运而生。横跨16—18世纪,法国商业经历从萌芽到飞跃的变化,公司主义逐渐出圈。
第二阶段,从1815年到1914年的工业化时期。伴随着法国大革命结束,法国正式迈入现代化国家行列,开启工业化进程。这段百年商业史可以分为两大阶段,一是基建时期。施耐德公司成功研制了法国历史上第一台蒸汽机车,由此改变了法国的交通格局和人们的生活方式;雷赛布推动国际苏伊士运河公司成立,并主持修建苏伊士运河,以此促进法国航运事业以及各国间贸易的发展;里昂信贷银行的成立激发了商业活力,推动法国工商业体系的完善。二是19世纪70年代以后的汽车时代。随着自然科学知识的普及和发展,世界发明热潮兴起,推动了新技术的产生。汽车工业受益于时代红利,标致、雪铁龙等汽车品牌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汽车工业的兴盛使得安德烈·米其林开启了轮胎新时代。
第三阶段,从1915年到1944年的经济危机与转机时期。历经第一次世界大战,法国经济遭到重创,工农业生产急剧衰退。国家出手加强经济干预,利用科学技术促进生产发展,从而迎来了20世纪20年代的繁荣时期。重工业发展势头空前强劲,化工企业罗纳普朗克、石油企业道达尔等都得到极大的发展空间。但好景不长,美国股市灾难引发全球经济危机,此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连遭重创的法国再也无法容忍,一大批企业家开始寻求变革之路。在战争中,施耐德失去了家族根基—克鲁索工厂,从而甩掉“包袱”转型为电气企业,发展为全球著名的能效管理专家;雷诺汽车的半数厂房、设备都在轰炸中化为灰烬,但却从未放弃坚守汽车产业的初心,终于在战后续写辉煌;夏帕瑞丽虽然在战后落下帷幕,但其设计在经济危机时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成为法国商业史上闪耀的启明星之一。
第四阶段,从1945年到1975年的黄金3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倾尽全力恢复经济,重振民族自豪感,将石油化工、通信、汽车等工业部门作为发展重点。1958年戴高乐总统上台后,法国进入超速发展期,戴高乐用强硬的政治手段和灵活的外交政策为法国工业建立发展基础,企业家们巧妙地运用政策打开商业发展的局面。由于法国人天性浪漫、追求时尚,一大批时尚企业逐渐享誉世界。1947年,迪奥的“New Look”风靡纽约;50年代,皮尔·卡丹开启大众成衣化先河;1953年,香奈儿以70岁高龄迎来事业第二春。在1959年至1975年期间,法国经济狂飙突进,年均GDP远高于美国、英国等欧美国家。
第五阶段,从1976年到1992年的全球化时期。1960年,家乐福开创大卖场业态,其独特的零售形式引来无数模仿者,但家乐福以持续创新的经营策略遥遥领先;地产商弗朗西斯·布依格另辟蹊径,他从中东破局、进入西非,避开欧美地区的激烈竞争;保罗·杜布吕和杰拉德·贝里松创办雅高集团,依靠“规模制胜”成为欧洲雄狮。在国际舞台上,法国企业家纵横捭阖、所向披靡,伯纳德·阿诺特收购LVMH集团,将其逐步打造成全球最大的奢侈品集团;资本“猎手”赛诺菲精准把握投资周期大举并购,与美国辉瑞、英国葛兰素史克并列为世界三大制药公司。
第六阶段,从1993到2023年的继承与改革时期。法国时尚产业在20世纪末密集进入交接班时期,弗朗索瓦·皮诺把PPR集团的控制权交到儿子弗朗索瓦·亨利·皮诺手中,PPR集团进入亨利时代;欧莱雅继承人信奉创始人制定的职业经理人制度,弗朗索瓦丝·贝当古·梅耶尔继承母亲利利亚娜·贝当古的股份,稳坐大股东席位而不参与公司经营。此后,法国政府开启“国有化改革”,对与国民经济命脉有关的垄断企业进行调整,法国电力、法国电信由此脱胎换骨。在私人企业层面,家乐福“破茧成蝶”开展在线零售业务再度征战巴西市场,迪奥时隔50年后在伯纳德·阿诺特手中重新合二为一,雷诺汽车抢先拥抱纯电动化汽车市场。
在本书中,我们用相当多的篇幅记录了法国世界级企业的发展以及教父级企业家的成长,以期窥斑见豹、以小见大,呈现法国商业史的轨迹与企业家精神。他们是法国商业史的主角,也是改变法国、影响世界的重要力量。
三
企业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一词源于法国,通常意味着创新意识和冒险精神,包含勇气、胆识、独立思考、开拓进取等特质。有趣的是,法国人心目中最具创业精神和经营头脑的人并非大企业老板,而是一些在全球范围没有名气的创业者,因为他们身上具有鲜明的法国特征。
正因为法国人对创业、经商抱有热忱,才会孕育出欧莱雅、香奈儿、迪奥、LVMH、爱马仕、皮尔·卡丹、标致、雷诺、雪铁龙、米其林、施耐德、家乐福、雅高集团、赛诺菲、空中客车、法国电力、达索工业、阿尔斯通等闻名全球的企业和品牌。“法国制造”已成为品质和时尚的代名词,是世人美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四个字关乎法国企业家的理想。
法国企业家的理想主义很优雅,但现实主义更霸道。
霸道是法国企业的共同特征和整体风格。法国著名政治评论家、退休改革委员会主席拉贝尔在著作《法国民主101话》中指出:法国人偏好意识形态的对抗,缺乏谈判和妥协的文化。在强硬和固执的个性中,法国人的浪漫、优雅也会转化为任性、偏执甚至霸道。
香奈儿与夏帕瑞丽是两位同时代的法国时尚大师,她们经常光顾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雷茨酒吧,却从来怒目而视,即便同时前往都会分门而进,孤傲的香奈儿经常调侃对手:“我走正门,她却只能够走侧门。”酒吧的争锋只是讥讽,商场上的厮杀更是毫不留情、互不服输。法国首富、LVMH集团缔造者伯纳德·阿诺特更无优雅可言,在收购路易·威登、爱马仕、古驰、家乐福、巴黎春天百货等法国著名企业的过程中,他的手段和策略冷酷野蛮、狡黠狠辣。一步步蚕食、控制这些历史性品牌的过程,如猛虎吞绵羊,机锋尽现,霸气毕露。
伯纳德·阿诺特可谓法国商业教父级的典型代表,在他的思维中,合作通常意味着谋求控制权,因此合作伙伴往往是行业竞争对手,对手股价波动、经营不善、家族内讧等事件都可能成为“被合作”的机会。尽管法国公司崇尚放权,可一旦职业经理人无法完成任务或适应变革,就会被强制性驱逐,毫无人情味可言,而且大多数人都认同这种文化,可见“霸道”二字深入人心。
如此看来,霸道并非意味着贬斥或指责。法国孕育的跨国公司数量远多于其他欧洲国家,家乐福、施耐德、标致、米其林、皮尔·卡丹、LVMH、欧莱雅等家喻户晓的公司之所以纵横全球,就像当年拿破仑一样四处征战、摧城拔寨,既有领土小、人口少、市场局限的倒逼因素,又得益于法国高度国有化制度和家族企业积淀的软实力,更源于“霸道”文化。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就是自然界的竞争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非霸道无以生存,非霸道无以成长。
法国的企业家精神,以中国智慧可总结为四个字:外圣内王。换句话说,就是外表优雅,内心霸道。溯本清源,霸道与优雅源自法国人对技艺、品质、创新的不懈追求,务求严谨务实,精益求精。
亚历山大·古斯塔夫·埃菲尔是埃菲尔铁塔的设计者与建造者,他具有工匠的严谨细致精神和艺术家的完美主义追求。他先后绘制了5300多张图纸,18038个零部件的加工误差都不超过1/10毫米,横梁安装误差保持在1/10毫米之内,塔墩从地面延伸到50多米高的第一平台,水平误差不超过2.5英寸。[1]若论工业精神和品质追求,法国人可与德国人媲美。
优雅源于创新,也得益于每一个法国顶级时尚品牌背后,都是一个家族企业的兴衰流变与精神传承。每代人继承的不只是产业,更是优雅与文明;不只是财富,更是企业家精神。曾任卡地亚集团主席的阿兰·多米尼克·佩兰说,卡地亚的成功不只是勤劳肯干就行,最重要的是创造力。这种创造力不是说要成为艺术家,而是要有自己的观点、意见和自信。欧尚家族的维克多说,欧尚的家族史与其说是传承,不如说是创新,是欧尚家族成员和合作伙伴共同不断创新、再创新的历史。两位法国著名品牌的家族传承者分别提到创造力、创新,这并非巧合,而是共同基因。
优雅与霸道的根源是法国企业家对商业规律和客户需求的尊重,也是国有企业与私人企业在市场竞争中持续创新的产物,是家族企业日积月累沉淀的硬实力。往深处说,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精神数百年来形成的商业基因。
读懂这些,才能明白法国商业精神,理解法国公司的经营哲学与管理之道。只有真正走进法国企业家的内心,才能明白法国家族企业长盛不衰的秘密,才能揭示法国跨国企业称霸全球的真相,从而理解几代人积累财富、守护信仰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