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意被一股无形之力拽入虚空,后背狠狠砸在地面。青石砖沁着水汽,她撑着胳膊肘爬起来,视线所及之处空茫如雪洞,唯有苔痕斑驳处突兀地立着朵金蘑菇,伞盖泛着蜜蜡似的光泽。
“加餐。”她利落地掐断菌柄揣进兜里,衣料摩擦声在密闭空间格外清晰。直到仰头望见粼粼波光在穹顶流转,才惊觉自己竟泡在湖底结界里。
“张瑶——”尾音被水波吞没。她不死心地摸了摸墙壁,腕间银镯撞出细碎清响。
待到张瑶走了,林和才敢露面。他倚着老槐树乜过来,指节漫不经心叩着白玉扇骨:“思思啊,你那盟友靠不住啊。”
“是你!”方四意扑到结界边缘,鼻尖几乎贴上水幕,“可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妖怪变得……”话未说完猛地噤声,五脏六腑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炙烤。
林和广袖轻振,猩红山楂糖衣裹着晶亮糖霜晃进视线。“糖葫芦,要不要?”他故意将竹签转得簌簌响,琥珀糖壳映得眼尾泪痣都在发光,“求我,我就给你。”
“呸!”方四意扯开外襟,“真是林和啊!你当谁都像那只讹兽?满嘴谎话……”灼痛骤然窜上喉头,她踉跄着扶住岩壁,“这鬼地方怎么回事?”
“清空湖呀。”林和旋身坐上青石,玄色袍角垂进水里,“凡尘俗物入水不满一日即化,约莫还剩……”他掐着葱白指尖数时辰,忽然倾身贴近水幕,“现在求我救你还来得及。”
四意攥着金蘑菇猛然抬头,发间银蝶簪振翅欲飞:“要挟我?信不信我拿毒菌子噎死你!”
“求之不得。”玉扇啪地展开,掩住他骤然幽深的眸光,“毕竟能尝到思思亲手喂的……”尾音化作轻笑,惊起芦苇丛中两只白鹭。
“林和,求你救救我嘛,作为报酬,我答应你一件事。”方四意扒着湿漉漉的岩壁,菌丝缠绕的裙裾在水波中浮沉,“这茬菌子再煮就烂了!”
扇骨嗡鸣绽开,林和垂眸望着水底的少女。青雾氤氲间,碧蓝咒纹自他指尖游走肌理,如同琼脂玉露渗入寒潭。
霎时水幕中劈开一线天光,踏着凝霜剑影掠过之处,千重涟漪皆化作玉阶。
“抓紧。”
温热掌心裹住她腕骨的刹那,方四意耳尖发烫。等回神时草地上已洇开两滩水渍,发间还沾着几朵未化尽的冰凌花。
确实……帅。
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掐灭。少女狠狠甩开相扣的手指,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三日前被哄骗吃了讹兽,这次莫名捉弄她。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没瞧见某人转身时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林和扭过头,阳光般灿烂笑容的脸庞上,那双桃花眼清澈明亮,露出温和的笑意,显得很是平易近人。他望着她,眸光温和地说:“思思,你方才说的可得算数。”
方四意可没想过要兑现承诺,谁知道他要提什么无理的要求呢!权宜之计罢了!
“嗯,那你留下来保护我,等我过了这关,我就再答应你一个要求。”
她先哄骗林和留下来,早点过了关。若是日后说起来,她就死不承认!这林和还能耐她何?
“好啊。我是你师父,自然……”林和没说几个字,便被方四意打断了,她蹙眉瞪着他,严肃强调:“林和,你都知道我不是思思了,还妄称我师父。你……你给我听好了,我师父,得像孙悟空一样,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要么会御剑飞行,上能打九阶大妖,下能护黎民安康,就你这小身板,就算了吧。”
说完,怕他被打击,她还不忘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见林和只是微微低眉笑了笑。
“哎——”四意绞着衣角后退半步,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倒也不是嫌弃你的意思。只是仙门之中最讲究因材施教,你瞧太虚宗诸位长老,哪个不是……”声音越说越小,她索性扬起脸挤出笑,“做朋友多自在呀,何必非要当师徒?”
他垂在玄色广袖下的手指蓦地蜷起,玉冠束着的墨发被风吹得微乱。忽然偏头低笑:“思思说的……”尾音化作叹息散在风里,浓密睫毛掩住眼底水色,“确是金玉良言。”
方四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摘下来的蘑菇,朝森林云雾深处张望:“林和,你有没有看到张瑶?”
白衣少年正擦拭着白玉扇骨的手微顿。“追夫诸去了。”青丝扫过眉骨时语调突然变快,“去的可快了,倒像生怕那灵兽逃出生天似的。”
“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太虚宗呐!”四意咬住下唇,声音浸在暮色里渐弱,“你与掌门血脉相连,这般张扬行事,就不怕被惩罚?”
林和忽地冷笑出声,握扇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山风掀起他雪白滚边的衣摆,露出手上猩红的天劫印记:“我同他可没有血脉相连。虽然我们都姓林,但我只是他的养子。万魂渊都爬出来了,还怕多添条闯入幻境的罪名?“
而此刻,张瑶攥着夫诸的鹿角踏着满地绿叶向二人走来。她两指并拢将定身符拍在灵兽脊骨处,那符咒竟似活物般游入皮毛之下。她忽地屈膝半跪在雾气氤氲的湖岸,发尾垂落时惊起三两点流萤。
“张瑶!”方四意绯色裙裾掠过沾露草叶,绣着鹤纹的披帛险些缠上夫诸犄角。指尖悬在灵兽半透明的皮毛上方寸许,眸中映着湖面粼粼碎金:“这么快!你已经捉住它了!”
张瑶眼尾倏地掠过一线寒芒,指尖抵住袖中暗藏的符纸。她仰首时,灵力涟漪在凝视林和的瞬间凝成细针:“阁下倒是藏得深。”
月华如纱漫过林和半垂的面容,那张借来的皮相正泛起雾霭般的波纹。他颈上喉结随呼吸明明灭灭——原是金丹境灵力流转时,易容术也难掩的本相微光。
唯有思思识海里的仙侣契,能穿透这层灵力绘制的假面,看到他的真面目。
“张瑶,你总算能出去了。”方四意往林和身侧挪了半步,青竹香混着血腥味在舌尖漫开。
有宗门少主护着,确实不必再留她。
张瑶反手擦去溅在眼尾的血珠,忽然笑出声。那笑声像刀刃割过冰面,惊得夫诸残角在青石上刮出刺耳鸣响。“是该走了。”她拽着白鹿断角拖行而过,在满地血泊里犁出蜿蜒沟壑,“总不好脏了你们的眼。”
方四意盯着那串猩红脚印,总觉得她生气了。
林和袖子扫过沾露的芦苇,青雾在他白色衣襟间流转:“清空湖方圆妖兽较少,我们不如就在此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