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晚清谴责小说发展轨迹与代表作品

谴责小说指晚清出版的抨击时政、揭露官场阴暗与丑恶的一批小说。其代表作家为李伯元、吴趼人、刘鹗和曾朴等,代表作品即所谓“四大谴责小说”,此外尚有黄小配的《廿载繁华梦》、张春帆的《宦海》、八宝玉郎的《冷眼观》、浪荡男儿(叶少吾)的《上海之维新党》、姬文的《市声》、吴趼人的《发财秘诀》、碧荷馆主人的《黄金世界》、忧患余生的《邻女语》等。

一 谴责小说的发展轨迹

鲁迅认为讽刺小说有三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为上品,颇有价值;以《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等为代表的一类小说为中品,别名之曰“谴责小说”;“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嫚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为‘黑幕小说’。”[19]这段论述勾勒了谴责小说的发展脉络,即由谴责小说发展至黑幕小说。鲁迅以史家眼光严格审视了谴责小说的末流之作,其命名已经蕴含着价值判断。在刻意革新的政治家如梁启超眼中,黑幕小说更是一无是处,在《告小说家》中斥其“诲淫诲盗”“污贱龌龊”;[20]钱玄同、周作人等新文学倡导者也对其口诛笔伐,使其很难进入后世读者的视野。[21]如何评价之?黑幕小说既不像王钝根所言:“故黑幕大观,学校外之教科书也,使天真烂漫之少年,忠厚朴实之君子,读而知所戒备;尤使贫困之失,勿歆小利而堕其身家,厥功伟哉。”(《绘图中国黑幕大观·序》),也并非叶小凤斥责的那样是“开男盗女娼之函授学堂,……学生之黑幕程度,继长增高,进而教之,且将与流氓拆白颉颃。”(同前)因为时人的评论,难免有树下看花不及全貌的弊端。笔者认为从文本内蕴考察之,所得结论会更客观些,也更符合研究对象的特征。

从批判者所及与学术界论及范围看,所谓“黑幕小说”主要指谴责小说之后出现的以揭示“黑幕”、曝光丑闻为主要内容的一批小说,既指张春帆创作的《九尾龟》(点石斋刊印1906年版)、向恺然的《留东外史》(民权出版社1916年版)、李涵秋的《广陵潮》(1909—1919)、包天笑的《上海春秋》(大东书局1924年版)等具有较多社会内蕴的小说,更指杨尘因《新华春梦记》(泰东书局1918年版)、许指严《新华秘记》(上海清华书局1918年版)、孙玉声的《黑幕之黑幕》(上海文明书局1918—1919年版)、叶小凤的《如此京华》(上海文明书局1921年版)等联系现实时局、侧重揭人隐私的作品。以今日之视角解读这些文本,并不能以“黑幕”二字概而言之,而应该实事求是地进行理性阐释。

《九尾龟》以文武双全的章秋谷为线索人物,揭露上海妓界存在的种种骗人恶习;通过其替人打抱不平的行为,凸显出传统士人身上蕴含的正面价值。《留东外史》对部分留学生在日本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行为的描写,也绝非污蔑之词;只是其过分强调这些内容,而忽视了还有献身革命、寻求救国之路的留学生。《上海春秋》重在揭露都市文明的畸形状态,描绘出现代都市里不同阶层的生存画面;《广陵潮》则将笔触伸向扬州市井与乡村,在时代动荡与城乡空间中展开其才子佳人的缠绵柔情,展现其保守、典雅的审美趋好。《新华春梦记》和《新华秘记》均以袁世凯当政、复辟乃至死亡为描写对象,对其统治下的政界、军界、妓界乃至家庭生活展开或写实、或虚构的描述。孙玉声的《海上繁华梦》以描写上海妓界骗术吸引无数读者,以致于一续再续;其《黑幕中黑幕》则集中描写商界骗子如何利用法律的空子而获取不利之财。总体看,黑幕小说将存在于各界的内幕凸显出来,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使那些从乡下或外埠来沪者能够有所了解,起到预防被骗的作用。这是其受欢迎的原因。然而,黑幕小说中确实蕴含有大量负面信息,无论是对描述对象隐秘生活的窥视、对妓界环境的刻画,还是对商界骗术的展示、对欢场规矩的详实描写,均易使其堕落为替人中伤敌手的工具,或成为初入欢场者的所谓“嫖界指南”。这是其走向衰微的原因。

二 谴责小说代表作家作品

谴责小说并非仅仅有鲁迅小说认定的“四大谴责小说”,还有不少作家也创作有此类小说。即便是李伯元、吴趼人等人,也创作多部谴责小说。这里,对其做概括介绍,以便保留其全貌。

(一)李伯元及其谴责小说

李伯元(1867—1906),名宝嘉,号南亭亭长,笔名游戏主人、讴歌变俗人等,江苏武进人。他“夙抱大志,俯仰不凡,怀匡救之才,而耻于趋附,故当世无知者,遂以痛苦流涕之笔,写嬉笑怒骂之文。”[22]虽出身于官僚家庭,对仕途并不执着,中秀才后仅赴院试因一次,即绝意科举;堂伯为他捐纳功名,曾国荃欲荐其应清廷经济特科,均被他拒绝。自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到上海谋生,他先后参与《指南报》《游戏报》《繁华报》等报纸的编辑;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主编商务印书馆创办的《绣像小说》。1906年病逝。多年从业报界使他具有广阔的视野和丰富的生活积累,故1901—1906年进入创作的高峰期。其主要作品有5部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活地狱》《中国现在记》《海天鸿雪记》。除《海天鸿雪记》为狭邪小说,其余4部均为谴责小说。

其《官场现形记》共60回,写于1903—1905年,是一部全面揭露晚清腐败官场的谴责小说。作者立意描绘晚清官场的全景,故上至军机大臣、督抚高官,下至知府、知县以及衙役小吏均纳入表现视野,使其成为凸显官场腐败、官员丑态的小说。小说揭示官场腐败的原因在于最高统治者的疏于管理,甚至有意纵容;对捐纳制进行抨击,对官员们买官卖官的行为进行曝光。该书是中国近代第一部谴责小说,其聚焦官场、描绘官员丑态的叙事策略,影响了众多作家,对谴责小说流派的形成贡献巨大。同时,将历代知识分子向往的空间(官场)作为讽刺、揭露的对象,意味着李伯元对官场的透彻观察与彻底绝望;对官场的深恶痛绝与无情揭露,象征着李伯元对传统知识分子人生道路的否定,是近代知识分子人生道路和文化立场的重新选择。这些方面对后人的启发,更具有思想史价值;而他开启的继承《儒林外史》传统、连缀式的长篇小说结构模式,运用夸张和漫画手法刻画官场败类的叙事技巧等,对谴责小说创作与流派的形成也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其《中国现在记》1904年6月12日—11月30日在《时报》连载,小说以中下层官员为描写对象,着重刻画靠捐纳进入官场的下层官员的贪婪与无耻。《活地狱》共43回,1903—1906年连载于《绣像小说》半月刊。作者病逝后,第40—42由吴趼人续作;第43回由欧阳钜源续作。小说侧重揭露晚清中国监狱制度的腐败,描述底层官吏对无辜百姓滥用酷刑的状况。这两部小说,对近代社会底层人物的描写甚多,是近代小说人物类型发生转换的代表文本。 《文明小史》则以1903—1905年为背景,描写资产阶级革命高潮前夜的中国现实政治图景,并表现了种种假维新者的丑态和维新运动中的弊端。整体观察这些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晚清社会的整体认知:无论高官、小吏,也不论保守、改良,官员们的所作所为均是为满足一己私欲,都在腐蚀着满清政府这具衰朽不堪的病体。

(二)吴趼人及其谴责小说

吴趼人(1866—1910),名沃尧,字小允,号趼人,广东南海县佛山人,故别号“我佛山人”。他出身官僚家庭,曾祖父吴荣光、祖父吴尚志、父亲吴升均为政府官员。光绪十年(1884年),他离开故乡到上海谋生,先后主编《消闲报》《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等娱乐小报。1905年,曾受聘汉口美商英文《楚报》中文编辑,因为美国政府迫害华工,愤而辞职返回上海,参加反美华工禁约运动。1906年,《月月小说》创刊,他任总撰述。1910年,因为哮喘病发作而去世。其小说创作集中于1903—1910年,共创作中长篇小说19部,短篇小说12部,计31部。长篇小说有《痛史》《电术奇谈》《九命奇冤》《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劫余灰》《上海游骖录》《发财秘诀》《新石头记》《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等。其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上海游骖录》《发财秘诀》《瞎骗奇闻》等为谴责小说。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1903—1905年分别在《繁华报》《新小说》上连载。1906—1910年由上海广智书局陆续出版单行本。其叙事时间为1882—1903年,即从1884年中法战争前后到1905年同盟会成立前这20年的社会现状,故名之。小说借“九死一生”之口叙述所见晚清社会的方方面面,既谴责外国入侵者,也对晚清中国社会现状的成因有清醒的认识,因此描写起来便能抓住关键,即清政府上下的崇洋媚外。官员们对“教民”深感恐惧,审理案件时偏袒之而压榨百姓;在真洋人面前,更是奴颜婢膝。文本不仅对官场丑态极力刻画,且揭示官场人士道德的沦丧,将晚清社会的末世情绪尽情凸现。

《上海游骖录》共10回,描写辜望延被官府诬陷为革命党人后,到上海寻找革命党人的历程。通过其视角,发现所谓革命党人的种种丑态——吸食鸦片、嫖宿妓女,口中念念不忘“革命”,实际上男盗女娼。如果考虑到小说对立宪维新派也有所批判,那么其主旨显然是谴责假革命党人和假维新派。《发财秘诀》10回,写买办区丙因为贫穷去香港卖“料泡”而发财,后结识逃犯阿巨并被介绍当上英国特务,以买办身份打入两广总督衙门搜集中国军事情报,帮助英国人攻进广州。小说侧重描写的是各种汉奸的卖国行为,谴责其丧失民族立场和国家意识。《瞎骗奇闻》8回,描写算命先生周瞎子为谋钱财,乱编谎言害得财主赵泽长家破人亡、寒士洪士仁失业丧妻,最终被洪士仁杀死。小说谴责迷信活动谋财害命,警告世人不要相信之。可见,吴趼人谴责小说的视域更为开阔,官场上下均为目标;假革命党人、维新骗子和算命骗人者,也成为其谴责对象;那些与外国人里应外合、卖国求荣者,更被他揭去画皮,露出真相来。

(三)曾朴与《孽海花》

曾朴(1872—1935),字孟朴,号东亚病夫,江苏常熟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少有才名。19岁中县试第一;20岁中举后,到北京交游,认识洪文卿和赛金花,为创作小说种下初因。1895年,入同文馆学习法语,接受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影响,参加维新运动。1897年,再次应试失败后,便到上海从事实业,结识精通法文的陈季同,开始研究法国文学。1904年,创办小说林书店,开始《孽海花》的创作。1908年,参加张謇等人的立宪运动。辛亥革命后,参加张謇为首的共和党,后任江苏省财政厅长等,到北京开会期间,撮合蔡锷与小凤仙交往,并参加护国运动。1927年,北伐战争开始后,退出政坛,开设真善美书店,翻译大量外国文学名著。1935年6月病逝世。

《孽海花》初版署“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爱自由者是金天翮(1871—1947),一名天羽,字松岑,笔名为爱自由者,江苏吴江人。1903年11月写此书,写了前6回,即交给曾朴续写。小说以金雯青和傅彩云的故事为线索,表现了同治到光绪年间30年来文化和政治的状况,反映了日益加深的民族危机和新旧政治力量的斗争与兴衰。小说具有多重内蕴:首先,揭露封建上层官僚社会生活的腐败与保守。无论是台阁重臣,还是封疆大吏,多是通过科举而当官的,故其于传统文化精通,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沉浸于惟我独尊的意识之中。一旦遇上内政外交大事,只能纸上谈兵,空发议论。金雯青还算接触过冯桂芬等人的改良主义思想,但对西学不通,埋头元史考证,以至于任大使后,以巨资买下伪造的中俄交界地图,成为俄国讹诈帕米尔八百里地的口实。何珏斋在甲午战争中扬言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结果大败而回;朝廷柱石龚和甫,在甲午战争即将爆发之际,却有闲情逸致,撰《失鹤零丁》,寻找丢失的一只仙鹤。(第25回)其次,小说凸现新旧文化的激烈冲突。这种冲突有三个层面:其一,旧的保守文化与新的外来文化的冲突。传统士人希望坚守天朝威严,信仰“修齐治平”的“经济”之道,闭关自守以救国;洋务派人物信奉要想救国,“最好能通晓外国语言文字”,“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个经济。”(第2回)显然,两者难以相容。其二,改革派内部也有冲突。第34回描写革命党人杨云衢、陆皓东等人的激烈主张和改良派麦化蒙、戴胜佛等人的改良主张也有冲突。其三,金雯青等人自身也有冲突。当他作为书法文章史论纲鉴皆长、二十八岁中状元的风流名士时,装饰其光彩的是旧文化的精华;当他接受改良派思想,尤其是走出国门,置身西方文化环境里时,尽管他想逃避,却不得不面对文化困境。如第23回写傅彩云受西方文化影响,不顾名分与仆人阿福私通被他发现后,他极为震惊,却未激烈处理阿福,而是低声下气求彩云忠实于他。无论对上层官员的抨击,还是对保守派的描写,均透出作者渴望改革、谴责腐败的主体意识。

(四)刘鹗与《老残游记》

刘鹗(1857—1909),名梦鹏,字云抟,谱名震远。后改为鹗,字铁云、公约,别号鸿都百炼生、蝶隐、抱残、老铁等。原籍丹徒(今镇江市),后随父亲移居淮安(今淮安市)。刘鹗有家学渊源,其父刘成忠,进士出身,与李鸿藻、王文韶为同年,与李鸿章、张曜为同僚,著有《河防刍议》。母亲精通音律、医学,兄梦熊通西学。这些人对其创作与人生均有影响。他视野开阔,对河工、天算、方技、医药等经世之学用功,喜欢乐律、词章之学,却不擅长八股制艺,因此两次乡试受挫后即放弃科举仕途。1884年,他接受“太谷学派”的思想,确立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生观。1886年后,开始转向实业。1887年8月,黄河郑州段决口,清政府调广东巡抚吴大澄督办河务;他主动求见,提出“筑堤束水,束水攻沙”的建议,治黄成功而获功名,后又帮山东巡抚张曜治理黄河。1895年,进京参与洋务运动,兼理晋豫两省矿务,并参加康有为组织的“保国会”,次年任《国闻报》主笔,曾对义和团运动及其兴清灭洋的口号提出非议。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他先后筹措白银一万二千两给救济善会,并主持该会救赈事务。1903年,浙江留日学生在《浙江潮》上撰文揭露他与高尔伊“私卖浙省四府路矿”的文件,被视为汉奸。1908年7月18日,因在东北走私盐和前述问题,被捕流放新疆。1909年8月,因中风去世。

《老残游记》创作于1903—1905年,最初在《绣像小说》和《天津日日新闻》刊载,有1906年天津日日新闻社刊印本,1907年上海神州日报馆排印本。小说叙述老残行医到山东,先治好了大户黄瑞和(黄河),梦见一艘破船;接着,他游览山东济南府,走访玉贤的种种劣迹,使冤案得以昭雪。随后,他游历黄河,了解到黄河由于人为原因泛滥成灾,给人民带来祸害;又查询刚弼经手的“月饼毒死人”案件,使案情得以大白,并救活中毒的贾家13口人。小说以寓言表现对现实的谴责,第1回有两则寓言,第一个寓言里,黄瑞和象征黄河,老残略施小计就治好了他满身的窟窿,显示出老残治世救国的本领。第二个寓言以轮船象征西方资本主义列强,以帆船象征中国。轮船在狂风巨浪中平安驶过,帆船则在洪波大浪中濒临沉没绝地;整体表现出作者对中国政府危机的认知。对船上四类人的描写,是作者对中国社会各阶层的认识,尤其是面临灭顶之灾时,人们依然拒绝老残送的一个“最准的向盘”和“纪限仪”,斥责他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革命党人也认为他是“卖船的汉奸”,终于赶其下船。这一方面反映出作者的改革主张不能实现的痛苦与失望,凸现出改革者不为人理解的孤独情怀和失败结局,也表达出作者对闭关自守、盲目自大的国人的谴责之情。而小说以老残为线索,所写玉贤、刚弼、庄宫保三个清官的“政绩”,则深刻剖析了晚清官场中清官的种种暴政,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给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曹州知府玉贤急于事功、嗜杀成性,不到一年时间就制造了无数冤案,光站笼就死了两千多人。第5回描写他冤杀于朝柱一家时说:“这人无论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语说的好,‘斩草要除根’,就是这个道理。”刚弼愚昧专断,刚愎自用,严刑逼供,虐杀好人。他认为不收贿赂就是清官,而他的不要钱,只是为了作更大的官。审理贾家13条命案时,竟然将青白无辜的魏家父女定为杀人犯。作者愤怒指出:“脏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几矣。”(第16回自评)借老残之口,大骂玉贤是“死有余辜的人”,并发誓“我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列”。对“清廉得格登登”的刚弼,作者称他是“瘟刚”和“丧门星”,让老残直闯公堂,当众斥责他的虐民罪行。同样自诩为清官的庄宫保则只会死读书,不知体恤民情,重用玉贤和刚弼这样的酷吏,并废弃黄河民埝危害数十万百姓的生命。文本揭示这些清官产生的病根,显示出理性的自觉,发前人所未发,既使文本具有鲜明的谴责小说特征,又使其独具魅力,深受读者喜爱。

老残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人物形象。其身世、性格等多具作者特质,其形象内蕴亦含多重价值。首先看其身份,乃走方郎中。这是一个居无定所、漂泊四方的角色,生存没有固定的空间,生活难有固定的职业,游走于社会各阶层之间,使其对社会的了解远超他人,对世间所谓清官也有独特的理解。但是,老残又非一般的流浪汉,而是具有宏大抱负的志士,其轻而易举治好黄瑞和(黄河)的行为,恰恰说明是治世良才。无奈生不逢时,人不理解,使其壮志难酬,郁愤不休。因此,刘鹗才自称其书为“哭泣”之作。老残送给危船上的人一个“最准的向盘”和“纪限仪”,却被当作“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而赶下船。这样的结局,既是作者屡被误解的现实困境于小说中的的投影,也凸显出游移在社会各阶层之间、生存处境极不稳定的近代知识分子的存在状态。故有学者认为:“注重自立治生而享受世俗快乐,关心外在世界而不必寄栖官场,老残的人生选择,传递出20世纪初士人价值观念变化的若干信息。老残是传统士大夫与现代知识分子之间的过渡性人物。”[23]漂泊不定的老残形象,是晚清不安现状的士人追求、探索救国道路的象征;其难觅归宿的存在困境,正是一代探索者存在状态的写真。

(五)其他谴责小说家及其作品

黄小配(1872—1912),名世仲,字小配,广东番禺人。1895年,与堂兄一起赴南洋谋生。1901年加入兴中会的外围组织中和堂,投身革命。1905年人同盟会,1912年被误杀。其谴责小说主要有《廿载繁华梦》《宦海潮》《宦海升沉录》等。《廿载繁华梦》以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等事件为背景,通过对买办周庸祐从暴发到败落生活的描写,既表现出反清革命的内容,也揭示了晚清海关数十年的腐败,进而凸现出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与晚清政府的黑暗腐朽。《宦海潮》通过描写张任磐借用种种无耻手段,以金钱开道打入官场,竟然能够任职总理衙门,成为出使美、西班牙、秘鲁三国的外交大臣等,揭露晚清政治的腐败。《宦海升沉录》又名《袁世凯》,以袁世凯作为线索人物,通过其发迹过程的描写,表现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事变等重大事件,进而展现官场的勾心斗角、玩弄权术等弊端。

张春帆(1872—1935),名炎,别署漱六山房,江苏常州人,著有《九尾龟》《宦海》等长篇小说。《宦海》共30回,有1907—1908年小说林社印行本。小说侧重揭露广东官场的黑暗,通过大量细节将当时官场的腐败写得淋漓尽致。八宝玉郎即王浚卿,其《冷眼观》以王小雅为主人公,历叙其19岁至32岁的所见所闻,描述庚子事变前后十多年的社会腐败、官场无耻的情状。《上海之维新党》的作者浪荡男儿乃叶景范,字少吾,浙江杭州人。该书一名《新党嫖界现形记》,共9回,以速成书院高材生沈希淹被维新朋友勾引狎妓冶游为缘起,侧重表现所谓维新志士的丑恶灵魂。姬文的《市声》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共36回。小说以上海工商界生活为题材,一方面反映纺织、茶业等受外资积压日趋萧条的情景,表现民族工商业的有志之士欲振兴民族工业的行为;一方面谴责工商界内部彼此尔虞我诈、卑鄙龌龊的做派,对工商界品格卑下者进行入木三分地刻画。碧荷馆主人有谴责小说《黄金世界》,作者生平不详,该书有1907年小说林刊本,共20回。小说以光绪二十年二月十一日(1894年3月17日)中美两国签订《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简称《华工条约》)为背景,反对该条约,主张国人同仇敌忾,共御外侮;谴责清政府在强权面前不作为,无力保护海外华工的利益。《邻女语》的作者忧患余生即连梦青,北京人,生卒年不详。小说共12回,191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文本前6回通过金坚在庚子事变后北上进京的所见所闻,描绘当时中国社会的混乱不堪——平民百姓无以为生,卖儿鬻女,田野一片荒芜。而封建官僚们或举起降旗,全家南逃;或以放赈为名,无恶不作。起来反抗的义和团则遭到残酷镇压,袁世凯部队砍下的头颅挂满了树林。后6回通过串联几个官僚的轶事,揭露其在事变中的昏聩无能与卖国行径。同时,通过描写教案、政府与外敌议和的过程,谴责朝廷当局崇洋畏敌的懦弱行为。可见,生活在相同的时代背景下,不同的作家做出了相似的选择,即以小说作为武器,对政府的腐败、官场的丑态以及假维新、假革命等行为进行揭露与谴责,以唤醒沉睡的大众,发泄积郁胸中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