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净风

  • 酹骨
  • 酹酒听潮
  • 4374字
  • 2025-05-11 20:40:06

灯火微晃。厨房右侧那帘子之后,正是江酹秋的书房。此刻他坐于榻上,指节抵着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今天这一天,真是比过去几年都费神。

《左传》在案前摊开,书页泛黄,满眼皆是圈圈点点,但他却读不进去。那些春秋旧事、君臣争斗,在此刻的雪夜里忽然变得遥远又空洞。他合起书卷,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一本《昭明文选》,略翻片刻,神思却未随篇章而动。

一页微起,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书中夹着的薄笺上。

是那封陈情令的底稿。

他静静地抽出那张纸,纸角略黄,笔墨已干。思绪飘远。

那一年,江南的秋雨轻得像绢,细密却不急促,缠缠绵绵地落着,把山林都浸在一片水汽朦胧之中。

他戴着一顶旧草帽,帽檐低垂,将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身上的灰蓝长衫早已褪色,裹着风尘与细雨,斑斑点点。

草帽下的脸瘦削而清俊,两颊削得近乎苍白,下颌覆着一层淡淡的胡茬,鬓角已有霜色。他脚步虽不快,却极稳,像是从遥远之地走来,又不肯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净风寺山门不高,仅容一人侧身入内。他站在门前,目光在斑驳的“净风”匾额上略作停留,抬手轻叩门板,声音清清淡淡:

“请问,寺中可收留过客?”

门后传来几声脚步,一个声音随即响起,沉缓温和:“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自是可留,但无香火供奉,唯有清茶素斋。”

江酹秋颔首道:“正合我意。”

门吱呀而开,檀香混着潮湿的青苔气息扑面而来,草帽上的雨珠一滴滴落在石阶上。

寺内极静。几株老梅在院中伸展着灰白枝干,宛如卧龙,石阶之上青苔漫生,雨丝无声地飘进回廊,连风都绕着檐角轻行。

引路的小沙弥年纪尚幼,偷看他几眼,不敢多问,只将他引至方丈前。

圆法和尚正坐在窗下抄经。听见脚步,也不抬头,只低声问道:“施主远来,有何所求?”

江酹秋放下布包,拱手道:“借宿数日,若能添一口素斋,愿供些劳力。”

他声音不高,语气清淡,却分寸拿捏得极稳,是不卑不亢的姿态。

圆法抬眼望他一眼:“施主贵姓?”

“江,江酹秋。”

圆法捻须一笑:“酹酒于秋,这名字,凉得紧。”

江酹秋没笑,神情如常,只将包袱轻轻打开。油纸层层包裹之中,露出干净的笔、砚,还有几卷书稿,整整齐齐,干燥如新。

圆法眼中多了几分赞许,缓缓道:“施主一路风雨,书未湿,人未乱,倒是个有心人。”

江酹秋道:“我自带干粮,亦不白住。若得一方角落设立信箱,供人求信求文,我便能写字抄经,自给自足。”

“信箱?”圆法微微昂首,“施主欲在寺中代笔?”

“若人心有结,书信不过是替人捻一炷心香。”江酹秋望着窗外细雨,语声轻缓,“佛祖渡人,我亦渡人。所用不同。”

圆法沉吟片刻,忽而朗声笑道:“好一句‘捻一炷心香’。既如此,后院有一间旧禅房,空了多年,施主若不嫌弃,可暂居。信箱之事,自也随你。”

江酹秋起身一揖:“多谢。”

圆法摆摆手:“茶粗,房冷,唯有雨长,施主自便。”

那夜,净风寺檐下灯火如豆,秋雨细细,滴落无声。

寺庙本是清净之地,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朝廷税收调整,财务状况渐趋紧张。江酹秋知道,若能帮助寺庙积累一些收入,或许也能以此交换自己偶尔的清修之地,于是主动提出了合作意向。幸好圆法大师同意了自己的请求。

这个“信箱”并非简单的木匣,而是一个精巧的暗格,藏于寺庙的侧院内,由几位心地善良的老僧守护。信箱上方镌刻了一则简短的字句:“欲托人情,书信代笔,金银随信而来。”

委托人需将委托信和委托金一起放入信封,纸封严密,由老僧负责收纳。每封信上,委托人需写明自己的请求、背景和所愿表达的心意。

江酹秋在收到信件后,会细心查看,若信中内容合适、表达清晰,他便会应承代笔。

若他觉得信件过于含糊、或内容不值得代写,酹秋的拒绝从不怠慢。每次拒绝,他都会保持冷静,语气不急不缓:“此信事涉重大,不便代笔,望自量力行事。”他把信件委托给僧人退还,并将原本的酬金一并交还,始终保持着文人该有的高洁与底线。

江酹秋在完成后会将代笔费用的一半捐赠给寺庙,寺庙则提供给他一间安静的僧房和一间地下密室,作为他的“工作室”和“藏书阁”。

僧人们对江酹秋敬仰有加,时常送上素斋和茶水,江酹秋也常在寺庙中借阅经书与古籍。

他时常在傍晚时分,泡上一壶茶,点燃香炉,在那片寂静的院落中读书写字,或替那些急需书信的人们代笔,或沉浸在思绪与历史的长河中。

最初,江酹秋写信时保持谨慎,避免涉及复杂的政治风波。多是一些平常百姓的生活琐事——为求亲、为辞别、为表达思念、为处理遗产纠纷、为调解村中的纷争……而每一封信的风格都不相同,江酹秋将自己对文字的理解和对人心的揣摩融入其中,不论是安慰、劝告、劝解,还是轻描淡写地表达某些委婉的意见,模仿着委托者的字迹,他都尽力在纸上做到得体且真诚。

随着时间的流逝,寺庙的名声越发远扬,许多人都知道这净风寺里有个文笔极好的人,但无人亲眼见过,问寺里和尚,他们也不应。于是有五花八门的传言,有人说是年轻公子,有人说是六旬文人,还有人说是笔仙显灵。

总之,大家都不惜远路而来,递上纸封,交托金钱。也有一些穷困百姓,即便无力支付报酬,依旧前来求助,而江酹秋也会根据情况酌情帮忙。

这些信件,成了江酹秋思想与生活的一部分。每封信背后,藏着一个个生活在世间的普通人的心愿、无奈和希望,而他便是那微弱的桥梁,连接着他们与自己未曾涉足的更广阔的世界。

那一日,他接到了一封署名为“王某”的委托信。纸是高贵的澄心堂纸,他一摸这柔软便心觉不妙。

信是这样写的:

“敬启者:

某王塱,现任医官,愚笨无能,医术浅薄,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以微诚,恭请阁下代为上书,帮小人解此困局。

伏惟州府大人,久疾不瘳,病势屡进。某虽鞠躬竭力,竟未有起色,实愧担此重任,惴惴不能自安。

念大人信臣深厚,托以性命,某虽勉力施治,终觉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惭且悚,寝食难安。今疾未瘥,忧虑益甚,惟恐因臣庸劣,而伤大人之信任,实不敢当。

某今特缮数语,恳请阁下代为执笔,草一书奉呈大人,申明某愧疚之心,伏愿大人念臣无心之过,宥某庸懦之咎,免其斧钺之祸。某若得幸蒙大人宽宥,当感恩戴德,铭心刻骨,誓竭余生之力,以效国事,以报大德。

伏惟阁下文笔卓绝,仁心恻隐,垂怜小人,为某代奏此信,实感激不尽,感泣于心。

谨启,

某年某月

医官王某拜上”

看来,委托人是名医官,因为州府大人重疾不治,而诚惶诚恐。

江酹秋合上信纸,指腹还残留着澄心堂纸的细腻质感。黄昏已至,窗外不乏归巢的鸟儿飞过。他盯着那行“免其斧钺之祸”,许久不语。

这似乎是一封带着血腥味的求救信。他很清楚,医官失职乃至被问罪,绝非危言耸听。州府大人一旦病重不起,王塱便有可能成为第一位替罪羊。上头要人担责,下面就有人要被斩首。即使那病非人力可治,这位医官也无力自辩。

江酹秋曾见过不少求信者,有人为亲情低头,有人为情爱求句温言,有人则因一纸债契求他写得模糊点。他见多了人情冷暖,也练得一副冷眼旁观的本事。然而这一封信,却让他沉默良久。

王塱的字句虽略显笨拙,却一笔一画都写得极其规整,显见是用心下笔。那句“惟恐因臣庸劣,而伤大人之信任”,甚至让江酹秋觉得,这人或许真心愧疚。

他忽而想起那年秋末,在街角诊摊旁看到一名老医官跪地为人把脉,病患家属唾骂连连,那老者只低声道:“若有一分生机,老朽便愿试上十分。”——这世间多的是诊不出病的医生,但不是每个都愿低头谢罪,乞命一书。

“医者,果真都该是好人吧……”江酹秋低声自语。

他不是信这封信,只是信这职业。一个愿意低声下气、甘愿写信求生的医者,总归还有点心肠。若真是那种庸劣无状、心术不正之徒,大可以收拾包袱远遁他乡,又何必花这等银纸、托这等细节来求他一封代笔之信?

更何况,这封信背后,牵连着的是一场政治病、一宗性命债。若不救王某,或许他真会人头落地;若救,便是搭笔一封,未必改天换地,但至少,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求生无门。

江酹秋沉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展纸磨墨。先在一张劣质纸上打草稿,写好后,又去密室拿了珍藏许久的澄心堂纸,模仿着王某的字迹,一笔一画,写下了那封动情而不失尊严的《陈情令》。

——这不仅是王某的求生之信,也是他江酹秋试图替天留人的一次努力:

“臣医官王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以微诚,上陈寸心:

伏惟大人,仁德洽于四方,威望著于朝野。恩惠所及,黎庶怀德;德音一至,远近肃然。臣生平庸鄙,无功于邦国,幸赖朝廷之恩,得侍医职于左右。今闻大人抱疾,臣心如焚,惶惶若失,昼夜战栗,忧不能寐。

臣学陋识浅,才不副任,虽竭诚诊视,奈何沉疴难解,反复多日,病势未歇。愧不能解大人之苦,忧恐贻误时日,负托之责,实痛深骨髓。

臣伏念大人素秉忠厚之性,勤劳国政,不避风霜,动以天下为念,心忧民隐,才力既竭,形神俱劳。疾由忧起,乃忠诚所致。然臣以为,身为舟楫,政为江海;舟不济,则江海失度。今之良策,莫若息机务而养精神,静养数旬,自可转安。

昔太傅董公以才识济世,临病尚能言和政之道;今大人之德,不让古贤,愿以一时休养,图万世之安。臣虽鄙朽,犹知大人之才,非一疾所能蔽,非一朝所能尽。臣斗胆直陈,愿大人释繁务,静养疾躬,以慰上下之心,以安亿兆之望。

臣无知小人,惟愿区区数言,得慰大人之念。所陈非敢妄议,皆出至诚。愿大人览之勿弃,恕臣狂简。

谨陈寸心,不胜惶恐战栗之至。

谨启

某年某月

医官王某拜上”

那时,他并未想过,这封信日后将为他带来一笔意外的回报。王塱获封“医者仁心”,他亲自来到净风寺,捐了一大笔钱。而更为复杂的“回报”,则是几天后,“信箱”里一封简短的信——

“小女妙墨,性情温良,年已十六,愿择一安稳之所,托付余生。公子清雅若此,幸莫推辞。

王塱”

所有的交代都简洁至极。短短数十字,落款整肃,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诚意。

江酹秋看着那张纸许久,未动分毫。他一向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人的心性,而这封信,不似女儿亲笔,却也并不轻浮,言语虽软,语气却笃定,仿佛一场早有定数的命运之书,只等他提笔应答。

他本不信人世间有无缘之缘,更不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医官之女,会因他一封代笔之信,便许下终身。更何况,那医官王塱,他至今连正面都未见过,怎会贸然将女儿许与一位隐于寺庙的无名之人?

“都说门当户对。”他喃喃低语,指节轻轻敲着那封纸,“那达官显贵人家的姑娘,自幼教养严谨,惯看华服金钗,嫁的自是权臣之后、富商之子,要么手握兵权,要么手执笔印,起码也得是个出身清白、名列榜牍的士子。”

“我不过是个替人写信的,寄身庙中,孤身一人。王医官,是如何看上了我?”

他不是未曾自省。他知道自己笔法尚可,知世通情,有几分冷静清明的天性,也隐隐有些旁人识不出的锋锐。可这些,不是一个父亲轻易拿来托付女儿余生的理由。

那姑娘他从未见过,更不知性情如何。只凭着一封信便许终身,若不是荒唐,便是另有所图。那信虽简,却透着一种决意,那种将人逼至角落才生出的沉静与放手——让他不由得想要探一探,是怎样的父亲,会替女儿做出这等安排;又是怎样的女儿,会默然应下。

疑云缠绕,理不出个头绪。他是个理智的人,凡事总要亲眼见过,亲手验证,方才可下定论。

于是他动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