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浮灯

  • 酹骨
  • 酹酒听潮
  • 3166字
  • 2025-05-12 07:30:04

那夜,他换了一身干净僧袍,又将那封信仔细收进贴身口袋。

他素来不喜应酬,更不涉私宅,但此事既涉己身,便容不得推延。

街灯初昏,他悄然离寺。

夜风穿巷而过,吹得两旁灯笼微晃。他不带灯,也不带人,一袭素衣,靴下无声,踏着碎石旧道缓缓前行。偶有挑担行人掠过,他未曾回首。

白日,他就打听好王府位置。穿过城北巷陌,渡三处小桥,终于在一片寂静的胡同尽头,停步。

王府,便在眼前。

宅院不大,刻意修饰。红漆木门嵌铜铺钉,光泽虽新,边角已现风蚀痕迹。门前灯笼描金描彩,灯芯极细,显有人细细照料。

影壁之上,隐见“医德为上”四字,笔力松散,似仿临之作。

门前石狮漆色浮艳,屋脊铜铃杂响,显见修饰过度。

江酹秋立于门前,衣袂随风微动,目光沉静。门匾二字“王宅”,笔迹勉强沉稳,实则锋芒未敛,如一个迟暮世家,仍妄图以门面遮蔽衰落。

他未即刻靠近,只静立片刻,等一个灯影、一缕人声,以辨此宅之意。王医官究竟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风过竹影斜移,怀中信纸微暖。他闭眼片刻,终伸手叩门。

一声清响,在夜中荡开。

门内脚步轻响,一名家仆半掩门扇,见他素衣僧袍,神色冷淡,略一迟疑:“哪位?”

“净风寺的。”

那人一听,神色顿变,俯身道:“这就去通报,劳烦静等。”旋即引他入内。

片刻后,一中年男子从廊后而来,玄青衣裳,面容疲惫,想必是王塱了,语气温和而客套:“适才小厮怠慢,望先生莫怪。如何称呼。”

江酹秋合掌:“鄙人净风寺代笔江酹秋。”

“寒夜造访,辛苦辛苦,请。”

廊砖磨痕斑驳,两侧廊柱包铜,新漆掩不住旧痕。屋内香气浓郁,似欲掩盖药味,却添几分烦扰。

入偏厅。厅不大,陈设却极力精致。楠木架上锦盒成列,题签诸如“御医赠录”“太医院孤本”,俱无出处。墙上挂《杏林春暖》一轴,署名“王塱敬书”,笔法浮浅,颇有自夸之意。

王塱亲手奉茶,盏中茶色澄亮,香气清冽。他微笑道:

“江先生之恩,在下铭感五内。那封陈情书写得极好——州府大人素不理我书信,唯独那封,隔日便回音。”

他抬眸望来,眼底藏着探意:“听说先生素不与俗人往来,却肯亲自出手,实在意外。”

江酹秋淡道:“王大人之难,本非我事。既有来信,言之恳切,于我不难。”

语气平淡,毫无邀功之意。

王塱轻笑一声,似赞似讥:“先生这等疏淡气度,倒叫我这老骨头更惭愧了些。如今这世道,愿管‘不相干之事’的人,可不多了。先生这份心性,难怪能在净风寺那种清苦地界立足。”

他语锋微转:“那日我仓促提笔,只盼有人肯应,原想着多半无望,没料到竟得先生回信。”

江酹秋垂眸饮茶,不语。

王塱接道:“这次请您来,也确实为报那一情。妙墨那孩子,自小不讨喜,我这个做父亲的,说来惭愧,也不大愿多操那份心。”

他轻笑,却不带一丝柔意:“不是脾气倔,也不是顶撞长辈那种冲,只是……钝,话说三遍她也未必听得明白,常叫人气得直摇头。规矩教过不记,穿戴打扮也不讲究,遇事慢半拍,反应慢得叫人着急。”

他顿了顿,仿佛觉得说得太重,又慢悠悠补上一句:“倒不是没本性,只是性子钝,心也呆,不通人情世故。”

“次女妙音倒不一样,自幼聪慧体贴,若先生见上一面,定会觉得她才像我王家的女儿。”

江酹秋抬眸,语气未变:“王大人邀我前来,莫非是在替次女寻门亲事?”

王塱一滞,随即大笑:“她虽为次女,终究还未许人,只是……妙墨是长女,合该先行。虽有诸多不是,毕竟是长女,该嫁还是得嫁。只是她这性子,怕没几家肯要。先生若肯接她,也算我王家还您一份情。”

他顿一顿,语气放缓,却添凉意:“她出嫁,面子总不能太小。嫁资、礼仪……若先生方便……”

江酹秋打断:“王府眼下不是尚在求周转?”

王塱面色如常,笑道:“一来一回,总得体面。”

江酹秋笑意微起:“王大人果然会算。”

王塱斟茶递来,语气忽转轻缓:“其实我王家自祖上便是医门,妙墨本也有望承我一脉。可惜她畏手畏脚,不堪大任。倒是妙音,伶俐周全,我出诊时她常伴左右,都府大人也赞过她‘若是男儿身,当为正统’。”

他说着,目光闪烁,“倒也不是偏心,毕竟为父之情,难免。”

江酹秋沉默,只将茶盏轻放桌上,听他絮语,只觉这王府的香气愈发令人作呕。

“既如此,为何将长女托付于我?”

王塱顿了顿,笑意不减:“长女终要嫁人。她年纪已长,既无出众容貌,也不谙世事……嫁出去,总比留家里好。我也曾希望她懂事一些。”

他声音不紧不慢,却愈发无情:“若先生备些嫁资,我王家也不会让她太寒酸出门。”

江酹秋缓缓放下茶盏,指腹摩挲盏沿,语气冷然:“我不收人。”

王塱一愣。

江酹秋抬眸:“我净风寺不纳弟子,虽留香客,但不收俗缘。她若是嫁我,得随我吃斋念经,清早抄经,夜里打坐,寒暑不怠。”

他语气虽淡,句句如锋。“她那钝性子,忍得下来?”

王塱的笑容一瞬僵住,良久才道:“忍不忍,得她自己试过才知。”又强笑道,“她若委屈了,怨得也是她自己,怨不得旁人。”

江酹秋静静看他一眼,目光无悲无喜,却像看穿了什么。

“我可以娶她。”他忽而道,“但我不会给你王家半文嫁资,也不要王府的礼仪——她走出这扇门那一刻,便与你再无瓜葛。”

王塱脸上神色微动,握杯的手一紧。

“这……”他迟疑。

江酹秋不紧不慢:“王大人不是说,她‘终究要嫁’?如今有人肯娶,便已足够。若舍不得出嫁,不如留她自守王宅。”

王塱一时语塞,额上渗出微汗。

江酹秋起身,负手立于窗下,背影修直。

“你既将她视作累赘,那我接了也好。但从此之后,她若一日哭诉,一字回音,一封来信——我自会送她归家。”

他顿了顿,回头淡道:“届时,你若不接,后果自负。”

王塱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苦笑:“好……那就如此。”

江酹秋打量王塱一会,忽然抬头,看着他,眼底带着难以捉摸的深意:“王大人如此说来,似乎也算有心。”

王塱神色一僵,紧张的神情略显不安,但他依旧保持微笑:“江先生才是真正有心之人,我等也是久等此恩。”

江酹秋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复杂,继而缓缓起身,目光依然清冷,声线低沉而有力:“既然如此,我便答应这桩婚事。”

王塱愣了一下,似是没完全反应过来,随即如释重负般笑了:“好,既如此,真是感谢先生。”

他又低头沉吟片刻,终是勉强笑道:“既如此……不若择一吉日成亲,也好免得日后有人闲话。”

他抬眸望来,语气缓慢却藏不住轻松:“这几日阴晴不定,或许……大雪那日便好。雪落无声,也算清净。”

江酹秋微点头,声音淡淡:“黄昏之后,我自有人来接。”

王塱面露一丝难色,旋即道:“王府近日稍有耳目,实不宜张扬……礼数方面,便从简了。轿夫只留一二,亦可免外人议论。”

江酹秋看他一眼,语中不辨喜怒:“王大人素来谨慎,安排自便。”

他说罢,再无停留,袖袍掠过门扇,踏入夜风。铜铃作响,似远似近。

忽然,炉火中一声轻响,啪的一下。

江酹秋回过神来,手中仍握着那张《陈情令》的草稿。纸角微卷,墨迹犹新,字字笔正,然意已尽。

夜已深,炉火尚暖。他静坐片刻,终将那纸一折再折,放入炉中。火舌舔卷而上,瞬间吞噬了那一页字迹。

他低声道:“还情,至此而已。”

一时无眠,心头仍有未安。

他起身,披衣而行,穿过厨房,轻轻拉开卧室的帷幔。室中烛火早熄,只余窗纱透出的月光,淡淡地落在榻上。

王妙墨蜷卧床侧,睡容安静,长发散落枕边,被角却翻了出去。她一只脚露在外头,是细细裹过的形状,脚背微青,隐现勒痕。床下放着一双出嫁时穿的红缎小鞋,钉珠未落,却因尺寸不合而空空立着。

江酹秋站了片刻,目光一凝,终是俯下身,探手去量她的足——指节掠过纤薄的布包,触感冷凉,他手指微顿。

他轻轻叹息,将她的脚重新裹回被中,又将被角细细掖好。王妙墨在梦中动了动,却未醒。

他默然起身,悄然带上门,回了书房。

檀案角落,叠着一张虎皮。那是早年有人奉上的,纹色斑驳,毛质尚软。他取来展开,沉吟片刻,抚着皮面低声自语:

“再冷些,她便该穿靴了。”

他将那虎皮抱在怀中,坐于榻上,靠着几案,倦意缓缓袭来。炉火在旁,映着他微垂的睫影。

不多时,书房中只余炉火低响。他已沉沉睡去,虎皮仍抱在怀中。

“平洲——!”有人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