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华强接过冯春手里的青蓝色的料子,捏了捏就开始摇摇头。
“你这一摸就是蚕丝,别说我们清河纺织厂,全燕京也没几个做丝绸的。”
“那类似的棉纱布呢?孔眼大一些的?”
关华强狐疑道,“做服装哪有用那个的,你想干嘛?”
“嗨!叔您慧眼,我这点儿小心思哪能瞒得住您啊!”
冯春解释道,“最近风沙大,我就是想找点透气一些的纱布,做几条纱巾。”
燕京每逢春天风沙格外大,自从改开之后,纱巾一年比一年流行,冯春正是想抓住这个机会。
“你小子不懂,那叫雪纺!现在最时兴的面料。”
关华强吐了个烟圈。
“真丝雪纺,我们厂不做,那个贵,量也少,现在燕京几家纺织厂基本都是做仿真丝的雪纺,材料嘛就是涤纶!”
“这种材料手感跟真丝雪纺接近,耐用,也便宜。不过这玩意基本都是计划外生产的,单位没有存货,你要真想找,只能去废料仓库去找,那里面基本都是布头。”
“那太好了!”冯春笑得真诚,“不会太麻烦您吧?”
“小事儿!库管的老金是我同学,明天我跟他说一声,你等下午四点到厂门口去等着。”
这话中的熟稔让冯春很怀疑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说到这里,关华强话锋一转,看着冯春。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那都是残次品,你弄点儿纱巾自己送人也罢,集上卖了也行,千万别上街,尤其是市场,今年正查投机倒把呢,我们单位都进去好几个了。”
冯春自然知道,不过此时也是一副恍然大悟感激不尽的模样。
“叔!您放心,肯定不给您添麻烦,我谢谢您!”
“嗨!小事儿!”
关华强大手一挥,送走了冯春,一旁做饭的付华却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听了几句好话,吃了两根烟就给他帮忙,你怎么这么热心呢?”
“你这娘们,怎么说话呢?”关华强瞪她一眼,“小伙子不容易,都一个院子的,不得帮啊?再说了,刚才他夸你的时候,你不也满面红光吗?”
“对对对,帮,都帮!”
付华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两个铝饭盒摆在炉篦子上,叉着腰反驳。
“你成天帮完这个帮那个,家里钱花出去多少,怎么在单位就不见动一动呢?眼看老大下半年就退伍了,我看你怎么办!”
“行了行了!少拿他们哥儿俩烦我!”
正房里的争吵按下不表,有了台灯的冯春终于可以安心写作了。
不过今天他蹬车子跑了一天,着实有些疲惫,略略把第一篇写完,第二篇只开了个头,就难掩困意,赶紧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翌日一早,风沙更大,冯春用围巾蒙住脸蹬着车子去了清河纺织厂。
与后世不同,如今的纺织厂可是正儿八经的好单位,清河纺织厂作为燕京少有的几个大型纺织企业,光是员工就好几千人,连片的厂房在海淀北部颇为显眼。
眼看这里进进出出全是穿工作服的工人,冯春蹬着车子就在附近绕圈子,看着日头感觉快到十点钟了,他骑到门口,发现早有一个人推着车子在大门口外面张望。
这人顶着一脑袋斑秃,远看后脑勺仿佛一个鬼脸,走近发现也穿着工作服,不过此时敞着怀,露出里面颜色各异的补丁内衬。
冯春正要上前招呼,那人已经看见了他,打量一眼,率先开口,“冯春?”
“是我。”
“叫我老金就行。”老金咧嘴笑笑,露出一口黄牙。
招呼过后,他没再多说,只叮嘱冯春跟上,就拐弯出了厂子。
俩人绕了一圈,老金带着冯春走到了一个无人看管的小门前面,掏出钥匙,手从栅栏里面反着把门打开。
锈迹斑驳的小门罕见地没发出什么声响。
俩人进了厂,他扔给冯春一件工作服。
“穿上。”
冯春依言行动,这工作服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领口的油腻味直冲鼻腔,让冯春有些不适。
俩人继续骑上车,在里面拐了两个弯,又沿着一个楼梯上到二层,终于停到了一个小门前。
老金随口解释道,“仓库大门不能随便开,走这边。”
冯春走进去之后,发现俩人正站在大仓库的一个二楼工作平台上,紧邻着这里有一条路能下去。
四下无人,他先拍给老金一包“大前门”,又另外抽出一支八达岭给老金点上。
“嚯,够大方的!我平常都抽绿叶。”
老金是老烟枪,看见大前门,眯着眼睛笑起来。
如今大前门在燕京算是比较贵的烟草,一包精装要三毛六,俩人抽的“八达岭”,差不多两毛七,至于老金嘴里的绿叶,算是最便宜的,一毛一。
“辛苦您跑一趟,应该的。”
冯春说着好话,已就等着老金开口。
老金这才动起来,领着冯春从通道另一侧的楼梯下去。
“厂里的布头、废品,都在这了。”
他随意掸掸烟灰,又把香烟叼在嘴上,“那边有麻袋,随便挑,最多拿两包。”
“您给指指路,有雪纺的废料吗?”
老金点点头,领着他走了几步,指着上面的一堆,“有三批雪纺废料,一批颜色没问题,但是支数太低,还有一批是串色,一批是变形。好处是这些不算是布头,多少都有个几米十几米。”
看着面前的布料山,冯春脱了鞋子,捏着麻袋,踩着宣软的布头废料艰难的爬到高处,终于看到那堆雪纺布料。
一如老金所说,三批布料各有毛病,不过这一团支数过低的反倒是比较符合他的要求。
他展开布料,用胳膊比量了一番,发现只有七八米,宽度大概就是一米五。
以普通纱巾宽六十,长一米五来算的话,这些材料顶了天也就能做十几条。
怪不得关华强这么轻松就愿意帮忙,实在是没什么规模。
不过冯春也不气馁,他又检查了一下另外两批,有一批纯白的雪纺纱出料弄成了浅灰色,而且还不均匀,约莫有十米,另外一批变形的实在没法利用。
把两批布料塞进麻袋里,冯春从布山上快步跳下来。
各色杂料浮毛蹭在身上脸上,他只觉得分外刺挠。
老金伸手压了压麻袋里的材料,“连半麻袋都没有,不再装点儿?”
冯春想了想,摇摇头。
“行!不贪心,是个好样的!”
老金咧嘴笑笑,带着他离开了仓库。
冯春拂了拂脸上的浮毛,终于觉得舒服了些,看着一旁老金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随口问道,“您姓金,也是旗人吧?”
“没错儿!”
老金扭头看看冯春,“老关也是,还有嫂子,我们都是。”
清末民初的时候,满族人很多人改了汉姓,其中爱新觉罗改姓金的就不少。
不过现如今八十年代初,虽然已经过了当初讳莫如深的阶段,不过老金显然并没有开口谈论的想法。
冯春也没说什么。
出了仓库,把麻袋扎在车后座,俩人原路返回。
等出了厂子,冯春脱下工作服递回去,老金摆摆手,分道扬镳。
带着这堆布料,冯春回到家先仔细地清洗了一遍,外面风沙大,他干脆找了几根竹竿支在屋里,所幸化纤材料干得很快。
等到晚间,祖孙俩吃完饭,冯春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呼喝声。
“喝呀,快喝!”
他知道是时候了。